四月阁楼,春日迟迟(第2/6页)

十三岁那一年的春末,十六岁的他随同父母搬到我的对面,吊儿郎当的样子,用膝盖颠球,并不正眼看人,总是把不及格的考卷窝成一团丢在门口,于是父母皆让我避之不及。可是,在那个只知一味顺从父母与老师的年岁里,周辰眉目间的无所谓震惊到了我。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不说话,哪怕并排上楼也是沉默地开各自的家门。也许他并不知道,他每天放学在小区的水泥地篮球场上踢足球大汗淋漓脱了外套仰起头来狂喝水的样子,他把作业本丢给同班好看女生时候的神情,他把瘦小的朋友拉到身后跟人在路边打起来的时候,我没有漏过分毫。我在临街的窗子里,隔着繁乱树影看得清清楚楚。

一日放学,家门虚掩,我正要伸手却被身后上楼来的周辰一把拉了一个趔趄。他做了个“嘘”的手势,拉着我悄悄下楼。他说:“傻瓜,没看出来是进小偷了吗!万一小偷还在家你怎么办,有没有脑子。”

那时的我,却没有想到遭遇偷窃后的损失,只是看着身边的男孩觉得一切都很神奇。虽然他很快就把我扔下投奔了热闹的篮球场,但是我以为,我从此进入了一个不一样的属于周辰的世界。

可是,没有。次日早晨,推门上学,周辰用脚踢上家门与我撞个正着,我挥手和他打招呼,只看到他有些调皮的笑容一不小心变成了尴尬扭头下楼,却没看到身后母亲皱起的眉头。

“你怎么认识他的?”母亲的声音冷淡而紧张。

我重复了昨日事件的始末,却只换来一句,“离他远点,听到没有,不要和小混混走那么近,这种人少沾。”

周辰下楼的脚步声飞快而响亮,几乎像是逃跑,而我,却心不在焉,只有追上他去的冲动。

至少在那个时候的我,并不能理解作为母亲那略显过分的紧张,或者是刻意的忽视,我在局中,决定要做人生中第一件叛逆的开端。事后想来,也只能解释为周辰像一把钥匙在适当的时候任性地出现,而我为之拴上红绳,挂在胸前,谁也看不见。

早秋。燃烧

我把一沓又一沓生日卡片从塑封里抽出来,翻开又装回去,如此反复三遍,马路对面职高的下课铃终于响了起来。我站在杂货铺门口,死死盯着开始人潮涌动的校门。当然,杂货铺的老板一定也在死死地盯着我。

每周我出现两次,几乎熟悉这间小铺的所有物品但从未买过一样,我只是在这里,等待周辰。这想起来就令人怅惘而泄气的动词,却被一直坚持了下来。

他的山地车是这么显眼,明亮的黄色与他的人一样招摇而不掩饰,我只要认准那在夕阳里最晃眼的颜色,就能抓到急不可耐要溜走的他。就像此刻,我冲过坑洼不平的柏油路,引起一连串愤怒的鸣笛。

“我要踢球去,你赶紧回家。”周辰的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

“你可以送我回家再去踢,踢到三更半夜也可以。”我冲他笑,习惯了他毫无力度的拒绝。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用过许多借口,比如送其他女孩回家,或者去汽修店打工,也说过很多与他极不相称的好话,类似你该回去学习了,不要耽误时间。可是借口就是借口,好话只是好话。

周辰不再说话,径自跨上车子一脚踏出了很远,我真想把背上的书包甩到他的背影里去,而我只是大声地说:“那我考你这个学校好了。”

于是他的背影就凝固在了我面前,被落日一点一点吞没,而后反刍出他骨血里的温度。我只是趋近于这温度,动物蛰伏过冬,祖先钻木取火,不过是一种本能。

我忘记带钥匙坐在楼下的树荫里看书,周辰大汗淋漓打完球回家,会丢给我一瓶矿泉水而后飞快跑上楼。妈妈执行任务不在家的夜晚,我懒得热饭便蜷缩于地毯上放美国乡村音乐来听,周辰会小心翼翼敲门把买来的食物放在门口,在我开门之前就钻回了对面的防盗门里。所以,我总有如亲人般的错觉,但是每每迎面走过去他的眼睛总是看着别处,全然是陌生人的神情。

所以我去寻他,第一次他看见我,载了一个女生头也没回骑车离开,而后这离开的背影就成了每一次他留给我的唯一姿态。

我说:“那我考来这里上学好了。”他终于肯回过头,开口对我说话,“你怎么这么任性。”

于是这个黄昏,我坐在他身后晃悠两条不算纤细的小腿,跟着他回家,在途中的小吃街一起坐下来吃一碗馅儿少得可怜的馄饨。

他说:“不要让你妈妈知道你总是来找我,她会担心你。你妈想让你去北京读大学的吧。”

“嗳,你这么懂道理,怎么自己不好好念书,好像满了解我妈的样子。”我抢白他,“我去不去北京,就看你在不在那里等我。”

那个时候说话的口吻就好像无数的未来就在自己手中,不会有意外。而我,开始沉溺于这反叛的游戏,在妈妈执勤的晚上,肆无忌惮跟着周辰晃悠过闷热潮湿的大街小巷,他用食物把我填塞满足之后送我回家,再独自骑车去汽修店打工。有时天会下起雨来,我侧过身子去看他,觉得许多时候他并不快乐,就像我一样。

暮秋。选择

失手打碎父亲的遗像,也是那样的一个风雨天里,我与母亲争执凶猛,在哗啦一声镜框落地后,各自沉默哭泣,雨水强悍地冲刷着整个夜晚。

事情很简单,不过是周辰打工的汽修店与人结怨,有主顾故意找茬滋事,在篮球场边围住了周辰,我亦不知晓自己的身上从哪里蹿出来的勇气,只是伸手拉起他就跑,一面跑一面喊,我妈是警察,你们滚远一点。

而后,我们就撞在了母亲的身上。

她说:“出事了怎么办。让你离他远一点你怎么一点也不听话?”

她说:“你简直气死我了!”

她说:“不是因为这些小混混,你爸爸怎么会殉职?”

第一次,我与母亲之间爆发了不可收拾的争执吵闹,父亲的笑容碎开得就像母亲的伤心。我用力关上门,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带上硕大的耳麦,鞋子也没有脱就蜷缩在了床上,在音乐、雨水和梦境里渐渐模糊了意识,直到听到急促的电话铃和反锁房门的声音,才复又清醒回来,知道母亲又是出警去了。

就是这样一座小城,在不起眼的地图的角落,每天上演许多斗殴,抢劫,偷窃戏码,交通事故,寻衅滋事,总是让警察们停不下来。也许母亲并不知道,从来不愿意温习父亲的我,在她不声不响出去的夜晚,从未睡着,有时睁着眼睛从窗帘的缝隙里看天色隐隐约约的变化,直到她悄无声息地回来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