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葵花向日倾(第2/4页)

苏棣棠看了看他坦然的眼睛,轻轻跳了上去,他歪歪斜斜地载着她一路骑了下去,彼此的手心里都渗出了细密的汗来,无处擦拭,无处安放。

她在夜店门口跳下车与他告别,把自己那份饭钱塞进他口袋。

顾骆凡没有推辞,冲她挥挥手。

棣棠在后台迅速换了装而后坐在架子鼓旁边从书包里倒出劣质化妆品开始涂抹。她想有朝一日她的皮肤一定会在一阵风后就迅速地老去,仿佛能够想象出那画面,就好像被吹皱了的一池春水。

“嘿,男朋友挺白净的嘛,人家不嫌弃你?”邹阳走过来捏了捏她的下巴。

棣棠没有理他,专心贴着睫毛。

邹阳皱了皱眉头,凑近她耳边,“妞我告诉你,没有顾澍旸你以为你还能怎么混。”

苏棣棠“啪”地把手边的鼓棒重重摔下去,砸在锣面上震耳欲聋,“你他妈离我远一点!”

邹阳愣了一下,抓起墙角苏棣棠的正品琴琴头扛在肩膀上,“你等着。”

在她第一次触摸到吉他的时候,顾澍旸告诉她,不可以随意触碰琴头,那是对一把吉他最大的伤害。她想如果她真有一把枪,她一定要打飞邹阳的脑袋,就像那一次他拿着棍子追打顾澍旸从而造成了他们的相遇一样。

一切都是意外,她就在这一个又一个意外中学会坦然接受。比如,三个小时之后,她在洗手间把被客人点歌送的酒统统吐出来然后胡乱洗了脸出了夜店,看见顾骆凡端着还在冒热气的烧仙草倚着单车等在梧桐树下。

苏棣棠接过纸杯,喝了一口,皱起眉头。

“你是不是没吃饭就喝酒了?”

苏棣棠点点头,顾骆凡便从她手里拿过杯子,领她去马路对面正热闹的大排档,要了一碗牛肉面来。

“你一晚上都在这?”

“嗯。”

“不用学习了?”

“我在旁边的肯德基看书。”

苏棣棠“哦”了一声便不再多问什么,埋头飞快地吃起面来。以前,她与顾澍旸总是在夜场结束后一起在路边大快朵颐再回去。而他离开之后,她因懒惰舍弃了晚饭,每天忍着胃绞痛缓慢而艰难地爬上顶楼,摸索着开门。空洞房间里回荡父亲的鼾声。那个瞬间,她想,他或许是希望某一天她走了就不再回来,再也不出现在这个家里。

而这个晚上,她带着被食物和热饮填塞的胃回到家里,蜷缩在床上的时候,心仿佛也是一样平缓而温热的。

打开闹钟,闭上眼睛,想起夜风里顾骆凡骑车载她在寂静的夜晚公路上,梧桐树茂盛的气味在夜里悄然蔓延。他说:“苏棣棠,我早就认识你。”

他记得堂哥顾澍旸去广州之前指着钱包里一张乐队的照片,上面有个面无表情的坚瘦女孩,抱着一把缺口民谣吉他,没有耳环没有手镯,素面朝天,“她也是今年升高中,如果你们进了一个学校,替我留心一下她,我怕她会吃亏。这一行太乱。”

“你可以让她不要做了。”

“没有撞过墙谁也不会听劝的。”

他留心过,留心过开学贴在学校公告栏上的新生名单,留心过那个不太清晰的面孔,没有,于是久而久之就渐渐放下这件事情。直到那天他端着酒杯走到她面前,心即刻一沉,纵然她面上敷满浮夸妆容,他依旧认出了她来。

一日早自习,苏棣棠照旧拿了路菡的作业飞快地抄,路菡忽而说:“我初中时候就喜欢他,他是班长,开学第一天被老师点名任命,从一堆懵懂的孩子里站起身来,干净又好看。棣棠,我从现在如果更努力地学习,两年以后一定可以和他考同样的大学,去同样的城市,有同样的未来。这不是不可能的,对不对。”

苏棣棠抄作业的笔顿了一下,觉得自己的胃骤然紧缩了,微微地纠结,轻轻“嗯”了一声。

那天晚上,她推说自己不舒服,提前结束演出,收拾好东西。

邹阳喊住她,“妞你烟忘了。”说着将她落在架子鼓旁边的绿色MORE丢给她。

她把烟塞进书包里,理了理头发出门,完全是一个刚刚下了自习的普通高中生。肯德基就在五十米外,她循着那暖黄光线走过去。

她一眼就看到顾骆凡的车锁在路边,而后透过明亮玻璃看到男孩坐在窗边的单座上奋笔疾书,旁边叠着厚厚一摞参考书。在这一瞬间,她心里的喧嚣全都骤然退去,而她自己仿佛也于他拉开了空洞而遥远的距离。她不懂的事情有很多,最明白的事情就是无常。若有开始,就有结束,如此简单,又是何必。她看着他,节节倒退,甚或节节败退,几乎退进身后凄惶的夜。

顾骆凡猛然抬头,看见贴着玻璃窗的女孩,愣了一下,连忙收拾了书本推门而出,接过她的书包挂在车头,她说:“今天不饿,直接送我回家吧。”

那一晚,她尝试了很多方法没有睡着,于是索性让自己更清醒,用冷水洗了脸,枯坐在床上。摸出烟盒来,想了想又放回去。光脚踩过早已陈旧的木质地板,拉开猩红色窗帘。为什么别人都能够看到未来,我却从来不知道明天,究竟在哪里。

于是第二天她的黑眼圈着实吓到路菡,“回头骆凡看到肯定吓死了,以为你通宵看书发奋努力呢。”

顾骆凡看到她的黑眼圈确实皱了皱眉头,说:“你本来就不漂亮再熬夜会更难看。”

苏棣棠突然扔下筷子,抓起书包,踢开椅子,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他们惯常吃饭的兰州拉面。

路菡愣在原地,嗔怪顾骆凡说话过分,顾骆凡结了账,说:“反正吃完了,走吧。”

当他骑车追上苏棣棠的时候,伸手拉住她,“上来。”这个时候,这个早熟的女孩不过是个暴躁而直接的孩子,有不可理喻的天真,也许,这就是缺陷。顾骆凡最初以为自己会是拯救者,现在明白自己只能跟她一同沉入泥沼,一起等待救赎。

情绪极坏的棣棠一晚上喝掉许多酒,而邹阳似乎有意灌她,下了班拿色子找她摇,她便和他赌起来,四四六六地越喊声音越高,酒也越喝越多,却停不下来。

邹阳习惯性去捏她下巴,“你究竟有多少量?”

她略微吃力地甩开他的手,只是摇头,不说话。她觉得身体和意识仿佛隔了什么,渐渐分崩,失去控制。

邹阳慢慢靠近她,找出她的MORE给她点着,说:“来一根?”

苏棣棠依旧摇头拒绝,邹阳猛地抱起她来扛在肩上,“我告诉过你,走着瞧。”

苏棣棠已经不清醒,酒精几乎要把她全部烧成灰烬一般,但是模糊里她看见顾骆凡冲进来,听见各种尖锐刺耳的声音,听见混乱的脚步和喊叫,听见女孩的尖叫,听见……后来,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仿佛在下落,不断下落,空空茫茫。她忘记她要找什么了,她拼命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开始恸哭,眼泪冲开了双眼,那已经是早晨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