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冉的冬夜(第4/6页)

回桃木的时候,伊冉还是照旧在巷子口买了两大盒烤串和四听啤酒,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而这一夜,又将是彻夜无眠。

狭小阁楼里,谭远挑选照片,伊冉批量处理,将光线和色泽都调配到更接近她心里欢喜的样子。如果一针一线都布满哀伤,那么就让所有哀伤用最浓烈的方式渲染上身体的纹路。

被废弃的网络小铺再一次由她打开,积压的裙子要重新挂满页面。只是现在,它们不再是孤零零的摆设,而是穿在织就者的身上,美丽的女孩与灿烂的裙子,并且它们还拥有了好听的名字。

它们叫“蝴蝶”、“春流”、“兰草”、“幻夜”、“忍冬”……伊冉在一张纸上随意地写下词汇,谭远一一挑选匹配。到现在,她还是愿意相信男人对美的敏锐,就像相信许汶然的爱。

终究还是疲乏不堪地在酒精的催眠下睡着了。谭远的胳膊被伊冉压得生疼,醒过来顾不得尴尬连忙推醒伊冉,“你迟到了!”

伊冉来不及梳洗打扮跳起来就往公司赶,以为自己要遭遇劈头盖脸的训斥,结果BOSS只是抬眼看看她,什么也没有说。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纵容伊冉,仿佛并不上心她到底懂不懂规矩,有没有业绩,两千五百块钱的工资,即使打水漂估计他也不心疼。这样伊冉就可以在上班时间盯着自己的小铺,偷偷打包裙子来公司发货。

最初的零星生意几乎都来自桃木。谭远的学员里有白领、自由职业者、媒体人,是容易对新鲜手工感兴趣的人群。甚至在学校的公寓楼里谭远也要一层一层地贴着广告。

深夜,谭远算账,伊冉埋头做裙子,比画在身上给谭远看。投桃报李,伊冉也会忽悠自己工作中遇到的每一个人去桃木练瑜伽,弥补自己暂时还无法交上学费和房租的愧疚。她需要赚来半年的房租,资助偏远山区那对兄弟上学的费用,然后她才能偿还谭远。她不说,所以只能更拼命地去做裙子。

转机来自一个时尚媒体的记者,也是桃木的会员,在谭远的推销之后对伊冉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于是整版的推荐和图片报道让“桃木”在网络上走红起来。谭远趁胜说服了学员里小影楼的老板,订制了伊冉的裙子,为此他偷偷给他打了五折,自己填补了亏空。

伊冉没有想到这么快,她就可以租到一个老旧的小屋,搬出谭远的庇护,为他腾出安眠之处,也为自己腾出一份心安。

“你还会来练瑜伽么?”谭远送她下楼时问道,仿佛并没有把握。

“当然要来,我还欠着学费,发了工资就可以补上了。”

“补上了,还会来么?”

“当然。”

“你……真的不回男朋友那里去了么?”

也许她应当继续回答他“当然”,可是,穿过陡折胡同,她却什么也没有说。许汶然,她一直拒接他的电话,拒绝他见面的要求,在他乐此不疲重新开始他暧昧的追逐时,她的心却一点一点跟着冬天埋藏在渐渐暖起来的风声里了。

老街里的一间房,除了一张床,剩下的空间都被斑斓的裙子淹没了。谭远帮她收拾打扫,在她加班的日子里准备好晚饭等她回来狼吞虎咽。

已经是气温回升到零度以上的三月天了,伊冉又是上班时间偷偷溜出去取了钱,一部分到邮局汇走,另一部分装在信封里,那是她要还给谭远的。

其实她溜出去太多次早已光明正大,没有人管她在不在,也没有人交给她什么重任,或许这也是她一直没有跳槽的原因。懒惰,想起许汶然常挂在嘴边的定语来。

莫名其妙想到的人,似乎总会如约而至。在她捧着一大堆时尚杂志下班回来时,看见倚着车门的许汶然。他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用想也知道曼杨会向他如数汇报自己的行踪。也许正因如此,她心安理得,不去想一切的前程后路。就像曾经他带她回家,就像她跌进谭远的生活,生活的赠予她照单全收。

时间并不太久,连一个冬日都还没有结束,可是再面对面坐在一起喝一样的浓缩咖啡,竟像是经历了一场经年累月的久别。

他仔细地看着她,目光从眉梢扫过唇角,说:“我好像又看到刚刚来我这里实习的那个你了。”

伊冉低着头不说话,在许汶然身边的时光,就像一头闷进了静止的河流里,耳边只有汩汩流淌的声音,与岸边风景相比,她更熟悉河底堆积的虫尸鸟羽。

“我知道你现在很辛苦,回来吧,你可以选择继续工作或者继续卖那些走俏的裙子。”许汶然放下马克杯,仿佛是掐断了计时的秒表,宣布游戏的结束。

“等我快饿死了你再来做救世主不迟。”

“是在赌气么?我只是想给彼此时间冷静,现在我伸出手了,你还需要再多时间么?还是说……你对那个对你好的男孩子动心了。”许汶然的嘴角掀起了一丝笑意。

这笑意让伊冉再次被推上他面前的舞台,镁光灯照亮内心虚弱的角落,于是瞬间点燃磷火。她“啪”地把杯子重重落上玻璃台面,起身离开,一句话也没有再说。

慢慢走回家,踩着斑驳树影稀疏灯光,走着走着,突然落起细碎的雪花来。北方的雪花细碎干燥,落在袖口还保留美好形状,伊冉抬起头看了看路灯照亮的飞舞雪花,这冬季到底何时才能过去。想着却脱下鞋子,光脚走在了冰冷马路上。

在别人冬眠做好梦的时候,她却醒了过来。他不能理解她,可她想念他供给的温暖与爱情。可他爱她什么呢,伊冉想再没有比此刻更沮丧的夜晚了。

“如果你舍不得,就不要勉强自己了,回去吧。”手机收到谭远的短信,伊冉不禁愣住,停下了冰冷脚步,并不回头,大声喊了一句:“小孩子你给我出来!”

寂静的深夜听不见靠近的步伐,谭远却仿佛要认错的孩子一般走到了她身边,就在他想笨拙地说明只是担心她时,她却突然转身把落了雪花的脑袋抵在他的胸口。他并不知道她是否在哭泣,伸出手去拍她的后背,却在要落下去的时候僵滞在半空。

走在漆黑楼道里,伊冉没有如往常一样跺脚唤醒声控灯,而是细细碎碎地和谭远说:“你做的策划被主管抢功劳你却什么也不能说。同事不搭理也比排挤你要好。上学的时候觉得男人可以做兄弟,现在,觉得凡是靠近你的男人,都是有目的的。”

伊冉只顾自己说着,摸索钥匙开门,并未注意谭远顿住了脚步,在黑暗里辨不清神色。

在伊冉打开门摁亮壁灯的时候,谭远说了句晚安,转身跑了开去。黑漆漆的楼道只剩下匆促掠过的一阵风,还带着谭远的桃木味道,留伊冉愣在原地,进退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