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6/7页)

咬牙叩响那扇森然的大门,迎出来的是个管家模样的干瘪老头。

谢光沂用磕磕巴巴的日语向对方说明来意。管家面容严肃,开口却很和善:“您是刚才帮助过八千代的那位小姐吗?”见谢光沂愣住了,他接着解释道,“八千代是内人。主人长住东京市内,这座宅邸平日里便由我们夫妻二人打理。八千代刚刚说有一位小姐好心帮忙,听她形容的容貌穿着,应该就是您了吧?”

他看向一旁的颜欢,忽然露出恍然神色:“瞧我们俩老糊涂的……原来是位年轻的夫人。”

老头改口叫“先生”“夫人”,说着:“快请进。”谢光沂心尖一抖,但管家已经走上前去,再要解释为时已晚。她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乌龟心态——被误会为年轻夫妻,倒是省去了许多说明的麻烦——心想,索性就这样糊弄过去吧。

她偷瞥了一眼颜欢,只见他面色如常。

反正他也不懂日语。

就这样吧。

晚餐清淡却十分精致,连白米饭都带着冷冽泉水的淡香。饭后,八千代特地赶到厅堂里向谢光沂道谢,招待她品尝当地特产的清酒。一如忍野八海给人的印象,酒水的口感亦不浓烈,后劲却很惊人。谢光沂大意地喝下整整一壶,起身时才感到四肢虚浮。

仍旧以为她和颜欢是夫妇的管家老先生将两人安排在同一间和室。听说他们错过了温泉旅馆,老先生笑着道:“这座宅邸将温泉水引进了室内,我这就去准备,二位随时都可以去泡汤。”

管家前脚刚离开,八千代后脚就来拉开障子门,送上两套洁净的青花浴衣。

谢光沂难耐久跪,揉了揉绷在粗粝榻榻米上酸痛不已的脚背,索性改变姿势,大大咧咧地盘腿坐着了。她目光发直地盯了面前两套浴衣好一会儿,脑筋才重又活络起来,发出一个粗哑的单音:“啊?”

糟糕。

“清醒了?”颜欢正坐在窗下看书,侧过头来,目光落到和室吊灯下两床并排摆放的被褥上,“虽然我并不是很介意……但你确定不必请管家先生再给我们一间房?”

谢光沂当然懊悔自己的疏忽,但身为不速之客,此时她也无法厚颜再贸贸然提出多余的请求。吭哧吭哧地将两床被褥远远分开,分别拖到房间的斜对角,她抬手在正中比画出一条虚无的界线:“井水不犯河水。不然揍你哦。”

颜欢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放下书,起身走来。谢光沂下意识向后瑟缩了一下,就见颜欢伸过手,相较之下微凉的掌心贴上炙热额头,她忍不住发出一声舒服的呜咽。

“唔!”赶忙捂住嘴。

“这么烫,早知就不该放任你乱喝。”

谢光沂以不变应万变:“你管我。”

“以前吃两块酒心巧克力都会从头红到脚,本以为你这几年总该有些长进,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哼,上次是谁被学生灌得找不着北?”

颜欢收回手悬在半空,闻言又折到近前,屈指一弹她的眉心:“算是我们半斤八两吧。话说回来,你什么时候学了日语?”

谢光沂挥开他作祟的手,负气揉着额头:“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

“也是。”颜欢竟坦然认可。

“我从没上过补习班,但好像这次不认真补课不行了。几年里我错过的、没来得及参与的你的事,如果你愿意的话,慢慢讲给我听,我会拿出背数学公式的劲头全部记住的。嗯,假如能整理一份文字版教材给我自学也很好。”

若非颜欢方才连酒杯也没碰,谢光沂简直要怀疑被酒精麻痹了头脑的人究竟是谁了。

“说、说什么呢?”她赶忙起身,手忙脚乱之间险些在榻榻米上摔个前滚翻,“我要去泡澡了。”

颜欢盘腿坐在原处,仰头朝她笑。

“嗯。”

谢光沂看着那笑容,脑子里又轰的一下:“要、要不然你先去……”

“我不泡了。楼上有淋浴间,一会儿去冲个澡就可以。”

“唉?”已经错过温泉旅馆,连热汤也不泡,还算什么“关东温泉之旅”啊?

“还是那句话,虽然我不是很介意……但你不要忘记,这里是日式老宅哦。不管我在你前头或后头泡澡,都代表我们要共用一池洗澡水……”颜欢还没说完,谢光沂就飞速抓起浴衣夺门而出。

谢光沂用力合拢障子门,犹如抵御邪祟般把那低沉的笑声锁死在门内。

她大口喘着气,在空旷的走廊僵立了一会儿,良久放松了身体,暗嘲自己实在太不冷静。

简直像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似的。

可颜欢也很反常。先前好歹还知道戴上堂皇的假面具徐徐图之,两人掉队后他就像被什么鬼魅附身了似的,言语直白到让她疲于招架。话说到这个地步,她若再不知颜欢的意图,那就明摆着是在装傻了,但怎么可能呢?

颜欢当年的人间蒸发倒不至于给她留下了什么血淋伤痕,不过确实在她心中剐出了空虚的一块。那块虚无成为最丰盛的营养,夺走了安全感,恣意喂养着名为“不信任”的情感使其取而代之。打那以后,不管交往过多少男友,不管对方真情或假意,她再也不敢交付一颗真心。

疲惫至极后终于认清了,谢光沂还是觉得孤身一人更轻松,更惬意。

造成这境况的罪魁祸首,自己怎么可能抛开过往,若无其事地重新和他在一起呢?

聪明如颜欢,必定也明白这一点。

他甚至依然对当年杳无音信的理由绝口不提。

浴池氤氲出迷蒙水汽,空气中充盈着淡淡的硫黄味。谢光沂泡到全身滑腻,头脑缺氧,才姗姗爬出浴池。对于即将与颜欢彻夜同处一室这件事,她想来还是觉得尴尬,但窗外狂风呼啸,豆大冰粒击打在窗上,安慰自己“特殊情况”“别无选择”便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

许多窘况,都能用这句话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多么便利。

何必如临大敌。

拉开房门,谢光沂更是庆幸自己的英明神武。她贪恋温泉水太久,在这段时间内,颜欢已经冲完澡,换好浴衣躺下睡熟了。平日齐整梳起的黑发凌乱地散落在枕上,眉头舒展,嘴角微微抿起,带几分稚气的睡颜,依稀有当年那清俊少年的影子。他背靠墙壁侧躺着,浴衣领口稍许敞开,露出流畅的肩颈线条和一双深邃颈窝……停停停!谢光沂赶忙刹住自己的视线,不再向下移动。

泡过热汤的困乏有如潮水般缓缓涌上,她走到房间正中,攥住吊灯的绳。

切断电源吧。

连同一切有的、没有的、不应该有的混乱的心绪,全部通通关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