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7/7页)

“啪。”

整夜狂风暴雪,次日清晨,谢光沂睁开眼时,外头已是天朗气清,晨光明媚。她看了一眼手机,才六点半。颜欢已不见踪影,属于他的那床被褥叠成了豆腐块,整齐地置放在墙角。

谢光沂睡不惯榻榻米,费了点力气才爬起身。她拉开窗,刚巧一大团雪从屋顶滑落,经由面前笔直下坠,跌在窗前地面,迸溅出细碎的冰晶。

庭院里莹白一片,澄澈水泊犹如嵌入雪地的一面明镜,敞亮倒映着湛蓝天光。

绕檐廊张望了一圈,谢光沂终于在大同小异的众多和室中的一间找到了正烹茶的八千代。老太太换了一身绛色的和服,微笑着向她道早安。那笑容宁静平和,绽放在皱纹满布的苍老面庞上也别有一番优美之态,谢光沂不由得钦佩艳羡起这位老太太来。

两人闲谈了一番,八千代忽然道:“夫妇出门在外,心中莫要留下嫌隙的好。”

谢光沂愣住了:“哎?”

“您与……不是吵架了吗?感觉气氛很僵的样子。”八千代似乎以为她在害羞,掩嘴道,“我与外子也曾有过这样年轻气盛的时候,但上了年纪后就什么都看开了。”

呃。谢光沂这才懊悔不已,恨自己何必贪图省事而打这么一个马虎眼。她硬着头皮问清颜欢所在——正帮管家先生在院里扫雪——八千代眼带笑意,就差在脸上写出“瞧我说的没错吧”。

不幸中的万幸是,颜欢听不懂这桩乌龙事。

谢光沂落荒而逃。

远远望见白雪覆盖的静谧庭院中,颜欢与管家老先生正一人一柄扫帚清扫着积雪,两人的神情都很放松,看似相谈甚欢。

咦?相谈甚欢?

“遇上大雪封山确实有些遗憾,还好富士山的远景也……哦,你醒啦。”转过身见到她,眼角眉梢染上柔和的光彩,从流利标准的日语转换回来,无比自然娴熟。谢光沂心头轰地升起一朵蘑菇云,而这时管家老先生跟着回头,问候出的一句早安让她心头紧绷的那根弦彻底断裂。

“早上好,夫人。”

“砰——”

“颜欢——你、你去死吧——”

她的大喊声惊起大群熬过彻夜风雪后栖息林间补眠的鸦雀。它们惊惶地扑簌簌飞上高空,翅膀在晨光中裁剪出形状尖锐的阴影。

八千代站在廊下,目光温和地望着他们。管家老先生则乐呵呵地笑了两声:“还年轻啊。”

巴士折回忍野八海将掉队二人组接回,第三天返回东京自由活动,当晚乘夜班飞机离境。直到飞机轰鸣着降落P市,谢光沂始终板着一张脸,不肯再和颜欢讲一句话。

Anna偷偷戳她:“发生什么事啦?”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谢光沂的脸色,“好不容易撇开亚弥,我还以为你们共度了浪漫一夜呢……”

俨然已化身为不动明王像的谢光沂缄口不言。

Anna又跑到颜欢身边打探情报。优雅地叠起报纸的人抬起头,脸色之愉悦,让神经之粗堪比消防栓的Anna小姐也毛骨悚然:“总之,真是谢谢你了。”

谢?谢我什么?

惊惧得飞退回八百里开外,Anna反复琢磨着颜欢的话,一头雾水。

上了几天班便到农历新年假期,颜欢主动给谢光沂打电话,说过年打算回新台市,问要不要同行。谢光沂难得不必值班,但绝不想和颜欢结伴回老家。思及母亲大人以“结婚”为起点永无止境的唠叨和蓄势待发的相亲大礼包,更是一阵头痛欲裂。她假托工作之名搪塞颜欢,又将谢大福托付给留守冬木庄赶稿的庄聿,拎起包袱就上了开往巴厘岛的飞机。

椰林树影,水暖沙幼。

谢光沂模仿着某只粉红小猪软绵绵的腔调,被自己滑稽的口音逗得笑出声。她翻身在沙滩上骨碌碌打了个滚,抬起手臂挡住过分刺目的阳光,仰面舒坦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才叫度假嘛。

悠闲打发完七天,斩获数位南国巧克力色美男的电话号码,又在离开时一键清除。谢光沂把自己晒成了一株茁壮的深色小麦,哼着走调的民谣走出机场。隔天就要开工,她拦了一辆出租车,打算先去报社简单收拾一番。

她打开手机,潮水般涌进的信息瞬间塞爆收件箱。

拣出与工作相关的紧要信息优先处理,余下的大多是千篇一律的贺年短信。谢光沂挨个把“新年快乐”复制过去,光标悬到最后一条上,她迟疑到手机自动锁屏了也没能把简单的四个字回复给对方。

颜欢,除夕夜的零点,他说,他在颐北高中。

手机在掌心里突兀地震动起来,正走神的谢光沂惊了一跳,没看来电显示便慌忙接起。不提防颜欢的嗓音响起在耳边,谢光沂心头又是一颤。

“终于打通了。”

“干、干吗?”

“现在方便吗?来我家一趟吧。”

谢光沂不禁怀疑颜欢这个春节假期是过到时光隧道里去了,怎么智商跌到史前水平呢。

“啊?”

颜欢给出的理由却很有说服力:“阿秋的喜糖。她说表姐太没良心,快递寄到P市恐怕也很难唤醒亲情,只能拜托老熟人亲手转交了。”

“你见到阿秋了?”就因太合情合理,反倒让谢光沂更为窝火,“不对,那是我的表妹吧?你明明人间蒸发好几年了,怎么还一副上周刚吃过饭似的熟悉样子?”

没能出席秦锦秋的婚礼,谢光沂着实是有些愧疚。颜欢亮出这柄利剑,她再不情愿,也只得当场让出租车司机掉转了方向,开往西三环颜欢所住的公寓。

顶层朝阳面百余平方米的两居室,室内风格清冷简洁犹如颜欢其人。屋主站在玄关,面带微笑:“带你参观一下?”

谢光沂冷着脸环起手臂:“好奇心会害死猫。喜糖快拿来。”

整整两大纸箱。

“阿秋说,这是亲情的重量。”颜欢说着又递来一个小纸袋,“还有样品。”

以巨大的粉红丝带将两颗费列罗绑在仙女棒上,谢光沂随手挥舞了几下,纳罕道:“现在的喜糖,造型都这么猎奇了?”

“你不喜欢的话,我们以后可以定制不猎奇的。”

谢光沂被这恐怖发言吓得险些咬到舌头,赶忙不屑道:“我并没有打算出席你的婚礼!”

颜欢扯着嘴角不说话。

谢光沂感觉他的目光默然掠过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没有质问P市的紫外线何曾强到如此地步。她心里也给自己打着气,“花自己的存款度假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但有那么一点点的,确切冒出了头的,她感到一丝心虚。

“对了。”

僵冷空气实在太磨人。她急于打破窘境,便说起盘桓心头许久的另一个问题。

“小福说,清明节那天她想出来,一天就可以,你……你有什么办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