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7页)

“还在忙?”

“嗯。抱歉,客厅有点乱。”

颜欢拾起沙发上凌乱的文稿,想要清扫出一个角落招待她坐。谢光沂摆摆手,拖过抱枕直接盘腿坐在了沙发前的地板上。

“是我打扰了。”

“说不上打扰……”见她如此,颜欢也不再忙活,倒过一杯果汁来,跟着坐回了文稿堆里,“倒不如说,我很惊讶,你竟然肯来。”

还不是为生计所迫。

“第一次主持论坛,日程表很杂乱,专栏的事就疏忽了。这些是今天的工作,忙完就可以开始写专栏。”

无论如何,还是要以颜欢的本职工作优先。谢光沂放缓了口气:“还有多少?”

“校对一篇讲稿,然后做PPT。”颜欢把手边的文稿递给她。

“有很难的专业术语吗?”

“不……这份是面对学生的演讲稿,只是很基础的内容。”

“那我帮你做吧。你不介意的话,PPT也交给我。”

颜欢的表情仿佛卡了一帧,半秒后把讶异掩饰过去:“可以吗?”

“校对而已,请不要小看文字工作者的职业素养。”至于PPT,对《城市晚报》新闻部门无往而不胜的选题小达人而言,自然也不在话下。

“那就拜托了。”卡帧的神情重又变得流畅生动,他的脸上甚至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但是——”

谢光沂沉着脸,伸出右手,掌心迎向对方,五指张开。

“以此为交换条件,今晚务必写满五千字。”

成交。

于是隔着低矮冰冷的玻璃茶几,一个坐在笔记本电脑前十指如飞,另一个则手执红蓝铅笔在文稿上迅速勾画。不多时便把几十页文稿校对完毕,谢光沂转身从包里掏出自己的电脑,开始做PPT。等待电脑启动的短暂间隙,她无意间将目光投向茶几的另一侧。颜欢敲击键盘的声音很好听,频率和缓,十指用力均衡,不至于像她一样对待回车键犹如万死不解心头之恨的仇敌——这一点,还是没变啊。

他们竟然能如此相安无事地坐在同一张桌子的两端。

仿佛时间倒回了多年前的某天放学后。傍晚的阳光在图书馆内切割出昏黄与黑暗的分明界线,男生一只手支住下巴,另一只手在笔记本上流畅地写画。她贪恋地看着他心无旁骛的样子,可心无旁骛的那个人却应着她的目光抬起头,黑眸弯出一个柔和的弧度:“饿了?走吧,请你吃大餐。”

客厅内阒静至极,只听挂钟的秒针轻声摩挲着表盘。

谢光沂做完PPT的致谢页面,按下保存键的同时,颜欢的双手也离开了键盘。

“写完了?”

“嗯。”

“交换检查。”

颜欢顿了一秒才莞尔推过电脑来:“好。”

“笑、笑什么啊?”

“没什么,突然想到以前的事。”

“啊?”

“说了你要生气的。”

谢光沂眯起眼睨他,颜欢笑了笑:“不是一起泡过图书馆吗?有一次你非要交换检查期末论文的错别字,结果经济学的专有名词一个也看不懂,连我打错格里高利·曼昆的名字都看不出。”

“我见识浅薄,可真是对不起了。”

原来颜欢也想到了图书馆。

他提起的事情,她当然同样记得。与马马虎虎错过了格里高利·曼昆的她不同,颜欢仔细对照着新闻学院的专业书检查完论文,不仅修改了错别字,还指出她对沉默螺旋理论的误用。当时她有十足的把握认为,倘若颜欢不去美国,与她安然恋爱到毕业,或许能顺便把新闻学院的学位证拿到手。

越是笃定,越难以理解。

暌违数年,颜欢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心理学系的人?他当年出国交换,的确是通过F大经济学院的国际项目没错啊。

看了一眼字数统计,整整五千字,不多也不少。她思绪浮躁,无心细看,把文档拷进自己电脑里便起身告辞。

“不多坐会儿吗?”

督工和坐在颜欢家的客厅闲聊完全是两码事。

“我要回去喂谢大福,太晚给饭它会造反的。”

颜欢跟着站起:“那我送你吧。”

“不用,地铁很快。”

从西三环到东五环,地铁一号线直接贯穿,开车却要绕出很远。何况她已经被丁小卯掘到老巢了,不想再让这家伙找上门。

颜欢的态度却很坚决:“不早了,一个人太危险。”

谢光沂面色怪异地看向他,险些从喉咙深处笑出声来。十点多钟赶地铁回冬木庄就叫危险?她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跑到传说中闹鬼的苹果园采访,错过了末班车回不了市内,通宵愣在街边等到早班车的事都有,这点算什么?

但从结果上看,她终究还是坐进了颜欢的车里。

“那些我不在的时候发生的事,我管不了,可我现在回来了。”

谢光沂悻悻地系上安全带。

长安街难得冷清畅通。车辆疾驶过前门广场,谢光沂扭头望向广场正中辉映着霓虹灯火的高大纪念碑,放空脑袋走了神。

两年多前的夏天,她刚调职不久,带着同组的摄像大哥到前门跑新闻。

天色阴沉,长安街上拥堵至极,和采访对象约定的时间又近在眼前,她只得说服摄像大哥弃车步行。不料半路下起暴雨,并迅速蓄起积水。行人和车辆都陷入仓皇状态,她和摄像大哥走到地势较低的立交桥下,被人潮和漫到腰间的洪流冲散。

手机被雨水浸泡到漏电,前后千余米都没有避雨之处,混浊的浪随时都有可能卷蚀过来,而雷雨还在不断地注入桥下。流泪号哭没有用,疾呼求救没有用,只能一点点往前走,就算破碎的车窗玻璃扎破了脚板也要咬牙往前走。此外,任何行为都是没有意义的。

浑身湿透,脚底鲜血淋漓地回到报社,却没有任何人嘉奖她,关切也只是寥寥数语。相较之下,当时指导她的前辈更为急切地扑上来:“机器呢?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机器呢?”

不管途中历经多少艰险,只要最终走到的是同一个结果,那么她多付出的辛苦就相当于没有。如果最终没有到达希求的终点,那就代表一切都是没有。

“你今天很奇怪。”

“嗯?”谢光沂从座椅靠背直起身,下意识说,“没有。”

还不是照常摆一张死人脸给他,照常不冷不热地跟他顶嘴。

“我们认识多久了?虽然说不出确切的证据,但情绪低落的气场我还是能感觉到的。嗯,你我今天相处得还算和平吧……那就是工作上的事?还是家里的事?”

该死的,这家伙身上哪里安装了雷达?

谢光沂死活不愿承认,自己是为总编把专访顾长庚的任务轻易放手交给别人这件事而不爽了整晚。因为就算她自己听来,这也是一件纤芥般无关紧要的小事,说出口无端给旁人留下小肚鸡肠的印象而已。话虽如此,心中的疙瘩却没那么容易抹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