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7页)

“你总强调自己这些年来的变化,但在我看来最大的改变,你似乎还没发现。”凌志IS停在冬木庄公寓正门前,颜欢忽然道。

谢光沂伸出去开车门的手停了一下:“什么?”

“对工作怀有热情是好事,可你的态度会不会太执拗了?当记者已经很辛苦了,现在却连责编才应该做的事也不推让。比如说我的专栏,如果你真的分身乏术,真的反感我到不想再见面的地步,完全可以远远推开的。为什么要把找上门的所有工作都揽下呢?没有什么事是非你不可的。”

谢光沂没有回头。

黑釉车窗倒映出她雾蒙蒙的影子。

“只有工作才是我永远坚贞不移的情人”,不少人如是说。她没有那样极端,心里也很明白喊着“工作不会背叛我”口号的家伙最后多半会连工作也弃他而去。至于总编挂在嘴边的褒讲之言,其中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是随口的漂亮场面话,她同样分得清楚。

不再爱上什么人,也不把工作当成取而代之的支柱,撑起自己的整个精神世界。

不要把鸡蛋放进同一个篮子里。

因为,她曾经委以全部信任放入了所有鸡蛋的那个篮子,被狠狠地掼在了地上。

工作不是非她不可,而她也只是与工作各取所需,以此填充空虚的自我,借此证实自己的存在而已。

虚悬在半空的手终究落下,谢光沂推开车门:“明晚还是五千字,今天就先这样。晚安。”

“不请我上去坐坐?”

她可不想多给庄聿一次上哲学课的机会:“谢大福会发飙。”

“说不定我们会相处融洽。”颜欢的嘴角悬在一个愉悦的角度,“那就明天见吧,晚安。”

走进公寓大门,谢光沂站在楼道口等电梯。庄聿如幽灵般出现在她身后:“之前是布加迪,这次是凌志IS,我什么时候能考虑在冬木庄门口出租场地办车展?”

一向极少在二楼休息室以外的地方碰见房东大人,谢光沂惊得退了一步,看清后才拍拍胸口:“大半夜的,你要吓死人啊。”

“我去超市买酸奶。你也知道大半夜……不过终于是被男人开车送回来了,我该说声‘可喜可贺’吧。”

“工作的事啦。”谢光沂不客气地讨了房东先生一瓶养乐多喝。

庄聿拖长了一个诡异的单音:“总之还是拜托你给我节约一套302啦。虽然答应过送你养老,但你也知道我事实上并没有很大方。”

在P市开出两位数房租的房东,用“大方”的确不足以形容。

把养乐多空瓶精准地掷进垃圾桶里,谢光沂跟在庄聿身后走进电梯:“对了,你是不是见到丁小卯的未婚夫了?怎么样?”既然庄聿能说出布加迪,就代表与对方打过照面了。

“幼稚的小鬼一个。”庄聿耸耸肩,“但还算是个不错的交往对象吧。”

“是哦,毕竟开得起布加迪。”

“能让我撬开你的脑子看看里头的一般等价物是什么吗?”

“人民币啊。”谢光沂回答得迅猛果断,“一般人都是吧。”

庄聿以写满“无可救药”的双眼瞪了她半晌,才说:“反正,先处理好你的凌志IS,再管人家的布加迪吧。我说过,你们之间的事无关输赢,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好逃避的?该问的话问清楚,一切不就可以结束了吗?”

我没有当逃兵。

谢光沂很想像回答“人民币”一样果决地把答案丢给他,但嗓子里好像梗住了什么东西,良久发不出声音。

好像问到藏在最深处的那个答案,就会一语成谶地打碎什么东西似的。

她无言以对。

隔天谢光沂仍旧晚上八点去按响颜欢家的门铃。第三天也是,第四天也是。

两人相隔一张茶几,安静地各自埋头工作。颜欢忙完工作便打开笔记本电脑写稿,她帮对方处理校对之类的杂务,或继续自己白天未完成的工作。

颜欢的效率很稳定,八点多开始,大抵十一点左右就能完成额定的五千字。她检查过字数后拷走文稿,第二天将进度报告给总编。

冷清的单身公寓里渐渐染上外人入侵的气息。玄关多出一双明黄波点的棉拖鞋,茶几上出现了第二个水杯,冰箱里突然塞满她爱喝的养乐多。这些东西无声无息却又挟带着爆棚的存在感,谢光沂极力让它们在自己眼中淡化再淡化,可终究在某天,当她借用颜欢家的卫生间,无意间发现洗脸台上藏蓝的漱口杯旁放着崭新的粉色漱口杯和牙刷,脑里那根弦绷到极致,终于铮的一声断裂了。

“这、这是什么意思?”

颜欢从茶几前抬起头,好整以暇地答道:“你每天来这里,相当于是在加班吧?万一哪天累倒了,我当然要考虑员工的住宿问题。”言辞诚恳而真切。

谢光沂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不劳您费心。”

“别客气。还是说,你在紧张什么?我家虽然不来客人,但客房还是有的,这点大可……”

一个抱枕笔直地砸过去。

颜欢施施然接住:“……放心。”

谢光沂到卫生间接了把凉水抹抹脸,强迫自己清醒头脑,可她的目光不自觉又飘向那粉红到刺眼的漱口杯。

怎么可能让你派上用场。

镜前灯直白而明亮,晃晃地映在她脸上。镜中那个人脸色暗沉,眼下两圈青紫。谢光沂支住洗脸台叹了口气,弯腰又胡乱往脸上抹了几把。

白天一如既往地奔波,晚上还要打起全副精神来应付颜欢,这日子真难过啊。

但她才不会输。

颜欢说论坛的准备工作告一段落,暂时没什么需要帮忙,而她自己积压的工作也已经全部完成。一时间无所事事,电视遥控器被递到眼前:“休息一会儿?”

谢光沂摇头。作家在身边写稿,编辑却大大咧咧地看着电视制造噪音,这种严重缺乏职业素养的事她才不会做。在包里翻了翻,从最深处掘出了《浮春之乡》来。

先前把样书交给了小周,但相隔不过数日,实习生就哭丧着脸扑过来:“光沂姐,这本书实在太难懂了……我、我看到九十六页,我真的尽力了!”

专访译者,连译作都没读完可怎么行。她绞尽脑汁地鼓励小周,但小姑娘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说什么也不肯坚持下去。平白兜了个大圈,事情还是回到她手上。但《浮春之乡》到底有多艰涩,连最勤勉的小周也举起了白旗?

谢光沂翻开书。

超过六百页的浩瀚篇幅,有名有姓的出场人物成百上千,读了后头就忘了前头,专有名词在脑海里打架打得天翻地覆。

昏昏欲睡,哈欠连连。

不行,不能投降。

不能让那傻乎乎的粉红漱口杯实现存在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