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6页)

幸好这疑问并未困扰她太久,而带来答案的人,出乎她意料的竟是颜乔安。

报社大楼前厅人来人往,祁奚将颜乔安送出电梯,不提防与正要上楼的谢光沂打了个照面。祁奚忙道:“上次接机的事多亏你了,再正式介绍一下……”颜乔安淡淡打断他:“不必。”

祁奚呆呆张大嘴巴:“唉?”

颜乔安毫不怜悯身后愣成了呆头鹅的编辑,迎着谢光沂的眼光朝一旁咖啡厅扬扬下巴:“过去坐坐?有些事想和你说。”

报社底层这座咖啡厅是为方便员工洽谈公事而增设的,风格简明,咖啡的滋味一般,私密性却极佳。颜乔安走在前头,挑了一个绿植掩映的位置坐下,开门见山道:“你和颜欢似乎还有联系?”

谢光沂在臀部距离椅垫还有零点一毫米的高度僵住动作,半秒后才掩饰过这份僵硬:“普通。”

普通工作伙伴,普通邻居,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能成为普通朋友。

“别紧张,我没有恶意。莫说如今,就算是你和颜欢正式交往的当年,我也是举双手赞成的。颜欢性格不错,为人却太过凉薄冷淡,我总觉得他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才多出几分人情味。”

店员适时送上两杯拿铁。谢光沂摸着滚烫杯沿,好半晌才憋出两个局促的字:“是吗?”

“你曾经是很开朗健谈的人,光沂姐。”颜乔安没动她面前的咖啡,目光越过方桌直直地投来,“如果是十年前的我,一定想象不出会有某天与你坐在同一张桌边,其中无言以对的人却是你。你的改变,是因为哥哥吧?”

记忆中,颜乔安很少叫颜欢“哥哥”。

这家咖啡厅的手艺一如既往地糟糕,寡淡的奶味在口中迅速化开,竟依稀咂摸出几分苦涩。

“快十年了,人都会变的。”

“却不至于走向另一个极端,成为全然陌生的样子。”

谢光沂沉默地又喝了一口咖啡:“再说这些也没有意义……”

“哥哥去美国那段时间的事,你知道多少?”

谢光沂默然摇摇头。

“你没问,还是他不肯说?”得到后者的答案,颜乔安揉了下额角,“我猜也是。”

“那段时间……真的发生过什么吗?”

“说来我也有责任。当年我的事,你是知道的。林述谣死后我接受了一年多的心理治疗,几乎要痊愈的时候,又发生了林嘉言的意外。那时我彻底崩溃了,记忆不是很清楚,只能断断续续想起一些,大部分是母亲和哥哥告诉我的。母亲将我带回加州静养,并让我在那边继续接受治疗,刚好哥哥在旧金山,便时常来帮忙。”

是颜欢刚出国交换那半年的事,难怪在林嘉言的葬礼上没见到颜乔安。

“神志不清的我,只对一个细节印象极为深刻。大哥为能尽早修满学分回国,将课程量压缩到别人的三倍,每次来医院时两眼都红红的,母亲心疼地说他‘别人一看还不知道需要看护的究竟是谁呢’。大哥这样用功,照理说应该很得老师赏识才对,可有一次他竟然带了本砖头厚的理论书来,说是被教授罚抄了。”

谢光沂听到这儿,下意识啊了一声。

颜乔安顿了一下:“你知道?”

应该就是写信的事吧。她并不怀疑颜欢口中话语的真实性,但由旁人讲来,更像一片汹汹浪潮扑上礁石,四溅开磅礴的水花。谢光沂摇摇头:“没什么。”

“那时你们应该还没断开联系,我就随口提起而已。”颜乔安也没多追问,接着道,“我的心理医生叫Moore,是个美籍华人,二十八岁,性格又很开朗,大哥为照看我而时常进出医院的那些日子和他成了朋友。Moore的妻子早逝,他们有个四岁的混血儿子Jimmy,周末会到医院玩,很爱缠着大哥。也正是因为Moore常与大哥聊起一些经典案例,才让大哥开始对心理学产生兴趣。对大哥而言,Moore应该是兼具了兄长与恩师双重身份的重要存在。”

“颜欢他……从没向我提起过这个人。”

“当然不会提起。”颜乔安说,“他们认识的第五周,Moore自杀了。

“那段时间可真是混乱啊,我的病情刚有所好转,心理医生就往自己心窝子里捅了一刀咽了气。后来哥哥才知道,Moore本人也患有重度抑郁症。Moore没有亲人,也没有其他朋友,自杀前曾将一见如故的大哥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不知情。但事实上,客观上,他确实是对Moore见死不救。”

恰巧那时,颜欢失去了音信。

谢光沂强令自己保持冷静。

她看见颜乔安嘴唇的开合。后来那些阴暗沉痛的细节,在她耳中都成了无声的嗡鸣。

只看见一个词。

那嘴型分明是“凶手”。

“留下一个举目无亲的Jimmy。哥哥提出收养他,但Jimmy拒绝了。”

一只手用力握紧了已彻底冰冷的咖啡杯,攥得发痛。

“怎么会这样……”

她明白孩子有多敏锐直白,他们的感情又有多明亮坦荡。她终于懂得为何颜欢对待小福的态度那样特别,倏地领悟到,为何颜欢望着她和小福微微露出笑容的时候,眼中总有淡淡的、挥散不去的雾霭。

之后颜乔安又讲了很多——对冷淡寡言的颜乔安来说,这也算破例中的破例了吧。

但是谢光沂早已听不进别的。

十五岁相识,十八岁相恋,恋爱不久却又分离。八年后重逢,颜欢总是一副淡然的、举重若轻的态度。即便两人都已在成年人尘嚣满布的世界中打了一个又一个滚,再找不回年少时轻盈透亮的日子,但谢光沂觉得,他们之间没有太多沉重痛苦的东西。

他们之间的感情,何曾背负过死亡这般令人窒息的枷锁。

“尽管我始终觉得,即便说出这个故事也不足以为大哥当年的杳无音信开解……但就算判他死刑,想想这件事,多少能让你心软一些,多加一句‘暂缓执行’吧?光沂姐,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你们在一起的。”

颜乔安说完这句话就站起身,冷淡的视线扫向桌边茂密的巴西铁。她那殷切有如金毛犬的助理从盆后滚了出来,扬起灿烂的、不知悔改的笑容:“乔安姐,我来接你的!不是故意偷听的呀!”颜乔安伸出拳头朝他比画了一下,终究没有施暴:“走吧。”

男生跳起身,就差摇着尾巴叫一声“汪”了:“嗯!”

谢光沂又在桌前坐了很久。

直到两杯咖啡彻底失去温度,在雪白杯壁结出顽固丑陋的污垢,才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买单。”

“死亡”真的不是什么陌生的词。

每天都能从电视新闻里看到大大小小的事故,亲属们悲痛的脸庞被摄像机的取景器框定,久而久之便显出几分麻木。远房有个亲戚在做入殓师的,每年春节回老家都要把葬仪上遇到的各类离奇事件当作趣闻分享给后辈们——多讽刺啊,一些人素不相识,他们的痛不欲生却成为另一些人酒酣耳热之际的谈资。近在咫尺的死亡也不是没有,奶奶和小姨婆分别在她十二岁和十五岁时去世,适逢她参加小升初考试和中考,都没能参加葬礼。如此想来,她参加过的唯一一场葬礼是林嘉言的,眼见表妹秦锦秋咬紧牙关默然忍着泪水几度要昏厥过去,她想要伸出手,却发现无论怎样的言辞都是那样绵软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