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4/6页)

连喊了几声,颜欢似乎都没有听见。

直到手机在他掌心里突兀地震动起来,他一愣,才回过神。

柜员小姐按捺不住好奇——这么英俊好看的一位客人,究竟谁的航班延误了,能让他着急至此?倘若是女朋友,未免命也太好了吧——偷偷伸长了一点脖子,想窥探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无奈颜欢接起电话的动作实在太过迅速,她只来得及看清来电头像的一角。

额头亲密相贴,那分明是极为年轻的两张脸庞。

X市西行约三百公里,Q镇。

谢光沂在心底为自己的倒霉大肆唏嘘了一番。

和X市办事处同事们的道别宴办过了,行李收拾好了,正要预约去机场的出租车,冷不丁接到一通电话——她刚跟完的一条大新闻,事件主角又出了新状况,指名道姓要她去采访。天大地大,工作最大,她只得急急改签了机票,登上开往Q镇的绿皮小火车。

没错,Q镇虽毗邻×市,却相当落后闭塞,交通枢纽只有僻处郊野的一座老旧火车站。无论如何当天也乘不上飞机回P市了,谢光沂本想给总编打个电话说明情况,掏出手机来刚调出通信录,就听叮叮咚咚一阵欢快的提示音,电量告罄,手机自动关机了。

受访大爷年届七十可中气十足,唠唠叨叨说到天黑,经谢光沂再三讨饶“不回市里就赶不上发稿了”,才意犹未尽地放行。天空已经飘起小雨,她冲进火车站买到末班车票,刚走到候车厅门前,便觉外头骤然一亮,紧接着闷雷劈开死寂夜空。

暴雨如注地倾泻下来。

火车站唯一的破喇叭好一阵嘶鸣,从里头钻出让候车厅顷刻间被怨言和咒骂淹没的通知——由于轨道积水,从Q镇开出的车次全部暂缓通行。狭小的候车厅里位置不多,更是有无所顾忌的大叔怀抱硕大的行李袋横躺着占据了整排座位。谢光沂好不容易找到立足之地,目光四下里扫视,发现验票闸口下方藏了个小小的插座,赶紧给手机充上电。她蹲下身,连着充电器便拨出一个号码。

本该先打给总编汇报工作,或是告诉办事处的同事们不必等待发稿,这就可以下班,但神使鬼差地,她连通信录也没打开,手指就在拨号键盘上按出了一串烂熟于心的数字。

长音响过一声半,那头接起。

一如既往地淡然平和,无论在怎样困窘的境况下听到,都能让她焦躁狂跳的心霎时平静下来。

“飞机晚点了?”颜欢依稀带着点笑意。

谢光沂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

“新闻里都说了。机场里状况怎么样?趁餐厅还没关门,快去买点吃的。”

“我不在机场。”谢光沂圈起膝盖,简单概括自己穷极背运的一天。颜欢听到中途打断她问“现在在哪儿”,她又汇报了此刻的坐标,“所以至少也要明天才能回去了。谢大福再麻烦你一天。”

隐约听到电话里人声嘈杂,她顿了一下,疑惑地问:“你在干什么?”颜欢缓了好几秒才回答:“看电视。做了一大桌菜等你回来,汤也炖好了,这下可都浪费了。”

“闭嘴,我好饿。”

“车站没东西吃?”

“当然。门口打不到车,附近也没有饭店旅馆。”谢光沂随手翻了翻包,“身边还剩一片仙贝、两颗柠檬糖和小半瓶矿泉水,往好处想,不至于饿死。”

“你以前不是有随身带零食的习惯吗?”

“早就改啦。花季少女随身带零食包是可爱的表现,快三十岁再这么做就只能叫恐怖了。”

颜欢被她说得笑起来:“车站人多吗?”

“嗯。”一位大爷要从她身后经过,手里尼龙袋蠕动着,不知装了什么活物,谢光沂尽力别过身,还是被尼龙袋擦过后背,感觉到禽类的尖喙在后背心一啄,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可能要经过一番恶战才能抢到椅子打瞌睡。”

“加油。”

“承你吉言。”

仿佛又回到记忆里的日子。

手机从左耳换到右耳,讲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间或为日后想起来简直不明所以的笑点而不约而同地笑出声。直到两耳发疼,手机滚烫到仿佛要爆炸了,也不愿挂断电话。

“小光。”

“嗯?”谢光沂先是下意识接了一声,接着反应过来,“不对,我什么时候同意让你叫回这个称呼了?多大年纪了,恶心死了……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怎么回事啊,最近总这么吞吞吐吐的?”

还没等到颜欢回答,手臂就被人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中年妇女很紧张地看着她,手里抓着款式过时的老旧手机:“姑娘,能让我用一会儿插头吗?充上电给儿子报个平安就行……”谢光沂拿开手机看了眼屏幕,闲聊许久,不知不觉间电量已近乎满格。她忙拔下插头:“不好意思。”中年妇女很和蔼地笑起来:“跟男朋友通电话吧?”

“唉?不是……”谢光沂立刻捂住手机,可这句话还是传到颜欢耳中。他没说什么,言语间却流露出很明显的笑意:“用不上插头,我们还是别乱通话了。注意财物和人身安全,找个位置睡一会儿。”

听着切断通话后的忙音,谢光沂有片刻的茫然。

都说颜欢天性凉薄,但她从未亲身体会过,总是不愿相信。曾几何时她打定主意不当一个黏人又麻烦的女友,步入社会多年,更是珍视“一个人”的自由。可在这个荒凉嘈乱的火车站,在这个暴雨雷鸣的夜晚,她还是想要听着熟悉的声音,安抚心底漂泊动荡的恐慌。

然而颜欢挂断了电话。

分别给总编和办事处的同事发去信息说明情况,谢光沂收起手机,往墙脚垫了几张纸巾席地坐下。大雨依旧没有歇止的迹象,冰冷的水汽沿着墙根上蹿,心急如焚的人们终于失去了咒骂的力气——也或许是终于接受了倒霉的现实,各自找到角落打起了瞌睡。

一时间,候车厅里寂静得只能听见雨水不断从屋檐倾泻而下的声音,哗啦一片,好像瀑布一样。

谢光沂吃完仙贝,克制地喝了一小口水。那两颗柠檬糖,她握在手心里犹豫了半天,终究叹着气塞进背包。

还不知会被困在这里多久,节省一些吧。

蜷起身体,脱下外套从小腿一直裹到肩膀,谢光沂眯起眼睛养神。

静坐着更觉得冷,手脚都像被塞进冰窖一般,不多时便开始发麻。怎么可能睡着嘛,脑中翻来覆去盘桓着这个念头,她不知不觉间陷入无梦的沉眠。

“小光,小光。”

一定是寒冷与饥饿带来了幻觉,或许做起了荒唐的梦,她竟听到颜欢的声音。将眼睛闭得更紧一些,外套更用力地裹上肩膀,她反复向自己强调“意志力”,咬定主意要驱散这幻觉。可那声音不依不饶地、真真切切地在眼前,连带着被稀释到几不可闻的Laguna Homme的气息——这图腾让她一下从睡梦中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