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5/6页)

颜欢站在她面前。

或许是因为一路奔跑过来,他一只手支住墙壁,俯过身体微微喘着气。深色外套上明显有着彻底淋湿后又风干所留下的水渍,黑发凌乱地覆在额前,眼中密布着疲惫的血丝。

他的身后是车站破旧漏风的、巨大的窗,倾盆暴雨已化为绵延的淅沥,清晨的微光些许改变了颜色,给他描画出清晰确实的轮廓。

“你怎么来了?”谢光沂愣怔着。

颜欢眼底紧绷的情绪一下子松懈下来,化为嘴角轻柔的笑意,同时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力气一般朝下瘫倒。谢光沂条件反射地抬起手臂想架住他,不提防被他一把用力拉近,紧紧圈进怀里。

“之前说过有话要等你回去再说……虽然可能是我多想,但总觉得这是个很糟糕的兆头,不赶来见你就会发生什么非常不好的事情似的。”颜欢稍稍松开手臂,看着她,“已经错过一次,我不想再有任何新的遗憾。”

谢光沂噗地笑出声:“你少女漫画看太多了吧?好蠢的理由。”

手臂下垂,途中转过方向,一只手坚定地扣住她五指:“睡眠不足当然会导致智商下降。”

“小福又要吐槽你了。”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回去不要告诉她不就行了。”

谢光沂刚说了句“想都别想”,就被颜欢拽出了候车大厅。踏过门边时有人醒了,正是前一晚在插座旁跟她聊过两句的中年妇女。“还说不是男朋友。”中年妇女半梦半醒的,嘀咕了一句,“害羞什么哟。”

谢光沂缩了缩手,却被走在前头的颜欢抓得更紧。

把所有的背阴译成向阳,

把所有的黑夜译成白昼,

把所有的月光译成日光,

把所有夜间苔藓的阴湿译成白昼晶亮的嫩叶在摇曳。

确实有那么一个人,抓紧一份执拗的温柔与牵挂,为你翻转了他的整个世界。

终究,试图把所有过去时光里的灰暗、痛苦和遗憾,译成未来无限漫长日子的光与幸福。

“你真是淋雨淋到脑壳进水了哦。”

“还不是为了你。”

“少来。”谢光沂拔高音量,“我有拜托你连夜赶来吗?你是在演偶像剧?在机场柜台买全价机票,钱太多不知道拿去给小福买新衣服?!这辆车又是怎么回事?大半夜跑到×市跟朋友借车,亏得对方真的肯借给你啊,真爱啊!”

“吃醋?”

“滚蛋!”

颜欢笑了笑,打过方向盘驶上高架桥:“他刚巧要赶回新台,听我说能帮他把车子开回去,简直感激不尽呢,怎么可能不借。”

谢光沂警觉地嗅到诡异气息:“等等,借车给你的到底是谁?”

颜欢说了一个名字,扬起眉毛似有几分诧异:“他要回新台办婚礼啊。怎么,你没有接到请柬?”

“我说我到X市出差,请柬寄来的当天就已经拒绝了……所以你正打算把车开回新台去?停车,停车啊!我要下车!”谢光沂用力拍打起车窗。颜欢镇定自若,开过收费站时还朝面露惊疑之色的小哥笑了下:“她喝多了。”谢光沂一拳挥向他,“说谁喝多……”颜欢头也不回地从方向盘上抬起右手稳稳接住这个拳头:“十周年的同学会,你也不想去吗?”

雨滴落进水洼里,在与水面相触的一刻四下迸溅开,一如心底仓皇着四散逃窜的过往。

车前玻璃很快又模糊了。颜欢打开雨刷,停顿了好几秒后才开口道:“那一年……”

塑料与玻璃之间划出极尖厉的声音。

“我在旧金山发生了很多事。”

谢光沂怎么也想不到,颜欢会在此情此景下主动说起Moore和Jimmy的事。与颜乔安冷眼旁观的陈述不同,听着颜欢平静至极的声音,看他说着说着不自禁攥紧方向盘以至于手背绷起青筋的样子,谢光沂倏地更能领悟那段刻骨的灰暗与绝望。

“我刚到旧金山不久,妈妈就带着乔安过来。我的学校离她们不远,就经常去帮忙照顾。乔安的心理医生是华人,很年轻,独自带着儿子生活。他性格很好,见我对医院的工作感兴趣,就时常带我四下参观。我们很聊得来,他对我说死去的妻子的事,说儿子的事,我也忍不住告诉他你的事。Moore对你很好奇,我们还约定了将来如果有机会,我会带你去旧金山见见他。

“Moore真的很开朗。我完全没有想过,那样一个人……是患着重度抑郁症的。

“乔安发病的样子,我见得太多了。Moore一直爱玩闹,头脑很清醒,本人又是心理医生,我根本无法将他与抑郁症患者画上等号。所以那天凌晨,我接到Moore的电话时,只以为他又在胡闹了。

“他让我去码头。我正熬夜赶报告,如果能尽快交上的话,就能早半个月结课,提前回国。但我也没多跟他解释,就急着挂了电话。然后第二天早晨,在新闻里看到Moore的死讯。

“他把我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但是我推开了他。”

颜欢说起那段暗淡绝望的日子时,情绪并不激动,甚至避重就轻,对他自己当时的状况绝口不提。但是谢光沂知道他那时过得多么辛苦艰难,颜乔安告诉了她。

Moore和Jimmy没有其他亲人。二十岁的颜欢,猝不及防面对了死亡,被愧悔折磨得彷徨无措。他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没有其他补救的方法,只能尽力帮忙照料举目无亲的Jimmy。但自己都还没长大的男生,怎么会照看小孩呢,没过多久颜欢就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形。

家人也不理解他。

颜欢提出想要收养Jimmy。颜乔安的母亲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问他是不是疯了。刚认识不久的朋友,有必要为对方做到那一步吗?

颜欢是个固执的人。

谢光沂比任何人都清楚。

使颜欢彻底崩溃的,是他强颜欢笑去问Jimmy想不想和他一起生活时,Jimmy如刀锋般冰冷的眼神。

父亲的死,让孩子过早拥有了那样伤人的眼神。

“我知道的,你对爸爸见死不救。我不想见到你。”

Jimmy带着为数不多的行李和父亲的骨灰,独自去了孤儿院。

谢光沂忍不住伸出手。

她想握住颜欢的手,却终究还是迟疑着,顿在了半空中。

“我瞒住所有人退了学,重新考进Moore曾就读的S大学心理学系。我也觉得我是疯了。不想再让谁的生命从我指缝里溜走,我选择走Moore的老路,成为一名心理医生。Moore的死就像把我一把抓起掼进了沼泽地里一样,我连挣扎也忘记了,只能一个劲地往下沉。在看不见光的绝境里,只有你的存在对我而言还是云端的一片净土。入读S大学前,我为了重新办签证而回过一次国。或许你不知道,那时我回F大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