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那些年,那些爱(第2/4页)

这是她一生第一次哭泣。

泪眼朦胧里,仿佛看见那个小小女孩,站在褐色的木牌楼前,好奇地前后张望——眼前的世界太神奇,向后一步,是自己来时的青翠葱郁草木丛生的山路,向前一步,是光秃秃的雪白岩石,泛着白霜的土地,一片雪色里同样穿得鬼一样的人们。

她有些害怕,牵着她的阿姨却紧紧握着她的手,那手冰凉,似乎连骨头都刺痛了,她不敢挣脱。

一个白影子飘了过来,是个须发洁白的老头,看她的眼神没有温度,像一把刀,她觉得转眼就被这把刀里外剖了一遍。

心中太害怕,隐约听见阿姨和老头对话,“……是个孤儿……骨骼极好……符合条件……”

“眼睛生得倒好,明珠似的,可是修炼我们这一门,要的是稳定恒一,冰雪不化,她再不会有明珠般流转的目光。”那老头淡淡的语气至今不忘,“也罢,终究对不住她,小名就叫明珠吧。”

从那一日起,她叫明珠,她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她是未来家主的药鼎,她拥有随时等待为人奉献的一生。

这定义,幼小时并不知那般代价。

“……伯伯,伯伯好痛,我不要洗那药水澡,你看我皮都掉了。”

“家主需要药鼎,你必须洗。”

“……伯伯,为什么关我黑屋子……”

“你心思太活,不符合一个药鼎的要求,先在此闭关三个月。”

“可我怕黑。”

“药鼎不能有畏惧。”

“啊!里面有东西!有东西咬我!”

“你每惊叫一声,就多放一样东西进去。”

“……格格格格好冷,我要冻死了……”

“药鼎需要懂得冻死之前的极限。”

“……这补药让我肚子好痛……”

“十八种剧毒之物,今天这是第一种,十八种你全部通过,再集合十八种来一次。”

“不要这样灌真气给我,我要炸了……”

“既名药鼎,自然得躯体如鼎,容纳超越常人的苦、毒和绵绵真元。”

……

从有记忆开始的日子,叫黑暗。

在绵绵不绝的苦痛里,有人一直给她虚幻地画着大饼。

“熬过这些,你就是大荒最出众的女性。”

“你将配得上这世上最优秀的男子。”

“你会成为龙家最尊荣的人,成为龙家的家主夫人,你是龙家历代药鼎中资质最好的,你若成功,龙家或许会从此改换受过诅咒的血统,到那时,你是整个龙家的恩人,你会受到夫君宠爱,子弟爱戴,家族拥护,所有的苦痛到那时都不值一提,到时候你会感谢我们给予你的圆满。”

“龙家继承人超凡脱俗,你怎可成为庸碌女子?相信我,当你见到他,你会觉得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那些炼狱般的日子里,不是没有想过死去,她本就无根浮萍,被命运的手推动至这一泊冰雪之地,人生如此寒酷,那些虚幻的许诺和想象,无法触摸,她宁可就此死去,不去为了那短暂的尊荣,为一个虚无缥缈连面都没见过的男人,熬过这数十年的痛楚。

“……我不要做这药鼎,我宁愿死……”

“你轻生,就会有一条无辜的生命因你死去,就会令整个家族的心血白费,你也看见多少人为了捕捉那些毒物死在荒山野岭,你也看见给你灌输真气的长老一夜白发英年早逝,你也看见那些没能长大的童子,和你差不多年纪便死去的少女,无论如何,这个家族养育了你,给予了你,没让你一个孤儿死在灾荒中,还能锦衣玉食地长大,你真的能就此撒手?”

撒不了手啊,这命定的责任和背负。

这样的日子过了二十年,青春伴随苦痛,一步一挨而去,然后那一年终见他。

第一眼见他是在雪山湖底。

他自碧波中来,一样的白衣穿出不一样的风采,当久闭的石门在习惯黯淡光线的视野前缓缓开启,第一眼看见水清如蓝天,水波如清风,他在风中。身后无尽光明灿烂又朦胧,天上地下的光彩都在这一刻凝聚。

这是命,似乎也是安慰,安排她出困后第一眼是她看见他,瞳孔惊摄了美与风采的记录,经久不忘。她忽然便觉得家族长老们诚不欺我,忽然便觉得过往那些苦痛果真值得。

从雪山下来,她便知道了他是怎样找到家族的,历经十年的摸寻线索,最后一击的坚执决然,群敌环伺的从容淡静,临门一钓的出其不意,属于智慧男人的风采无限,她终于明白了“最优秀男人”的意义。

哪怕后来他下山便伤病发作,经脉阻塞,足足一年未能起身,也再不能磨灭她初见那一霎的惊艳,整整一年,都是她,几乎衣不解带地服侍,也是在那一年里,生活的磨难和琐碎,反而更让她了解了这个男人,沉静清冷表象下,世人难及的坚毅和无畏。也是在那一年里,惊艳变成了惊心,她无可挽回地爱上他。

爱上他沉默独处时静谧的轮廓,独坐幽篁里的茕茕孑立。

爱上他指挥事务时的冷静从容,力排众议将家族带往红尘。

爱上他忍受巨大痛苦默默复原时的坚忍,曾经有无数人以为他这一生再不会站起。

到如今她才知道,所有爱他的理由,都是他为另一个人拼搏的理由。

到头来在街头烟火小摊边,她站在街这边,看景横波在街那头,背对着他,将身影站成孤岛,看他就坐在景横波身后下馄饨,手指僵硬地推着馄饨下锅,手背苍白无血色,有淡淡青筋暴起。

她只觉得一霎那心也似被推进了沸腾的热锅里。

原以为二十年等待终有结果,到头来他早已与她共结鸳盟,两个人的天地血脉相依,谁的插入都是罪恶。

纵横满面的泪,终于不再流。

过往二十余年她叫明珠,善睐如明珠的明珠,这个名字更多像是一种刺激或者安慰,从她叫明珠开始,她就成为那个僵硬苍白古怪的女子,再没有流过女子最易流的泪水。

她,原先也是景横波这样,流水灵动和明珠光华的女子啊……

那就今夜好好哭一场,在此生原本属于她的男人怀里,在和他此生最近和最远的距离里,让一生的泪水,彻底流干,也算赎了上辈子相欠的债,但望下辈子不必再来。

她流着泪,慢慢地靠过去,抱紧了他的腰。

不知何时,他也在沉默中,将她抱紧。

……

景横波站在山下,仰头看着前方黑暗中的山崖。

她皱着眉头,从未想过在濮阳城中,也会有这样一座看似不高,却无比诡异的山。

山像是被鬼神一刀劈过,九十度劈成两半,直上直下,滑不留手,整座山体灰溜溜的,山石颜色很怪异,居然没有生长任何植物,看见这样的山,便让人觉得心中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