Ⅺ(第2/6页)

丁老师走到他面前,问他是不是病了。他看着她,她的脸是模糊的。他这才知道自己两眼都是泪,是压制呕吐憋出的泪。

“跟我来,我有办法。”丁老师柔声说,像个小儿科医生。

他都感觉到自己的脸色白里发绿,血液都从那流光了。

“跟我来呀!”她已经开始领路。

他可怜巴巴地摇摇头,意思是还有四十分钟考试就要开始,去哪里都来不及了,什么办法都帮不了他。她拉了他一把。他不记得自己怎么下的楼梯,怎么进的走廊。他只记得迎面是走廊尽头的大窗,虽然是秋季,但阳光把地面都照白了。每次犯病,尤其受不了强烈的光线。他要晕倒了,不过丁老师及时推开左面一扇门。

她把他带进教师休息室。休息室被夹在一溜儿教室之间,建筑师似乎计算错了,建完走廊两边的八个教室和四个洗手间才发现余下一长条空间来,比夹缝宽一些,比正常房间又窄很多,因此每层楼就有了这样长宽比例失调的教师休息室。天花板上安装着一排日光灯,正对着灯管放置了八张课桌,背靠背拼成一张长桌,两边放着十几把椅子,假如椅子上坐了人,就别想从那些人背后通过。二中的教学楼跟许多城市建筑一样,你常常能发现一些设计误差和施工误差,比如这夹缝式的休息室。休息室是让教师们临时备课、记笔记的,假如有的教师从家里带饭来,这里就是个小餐厅。这天休息室没人,大概教师们吃午饭还没回来。她让他躺到课桌上,给他涂抹一种放松精油,按摩一下。他有点不好意思,动作磨蹭,她玩笑起来,说她可以闭起眼睛当盲人,来一次正宗的盲人按摩,治不好倒找钱。他躺到桌上的时候,她从皮包里掏出一小瓶油脂,他问那油脂是她说的放松精油吗,她说是的,绝对灵光,百试不爽。然后她把手心对搓,油脂被搓得滚烫,然后被敷在他的后颈窝。他从来没有享受过那种人体的热度、女性的热度,一阵透心的舒适,他的呼吸一下拉长了。她说就该这样呼吸,鼻子吸气,把气存在丹田四分之一秒,再用嘴巴呼出来……她的手从后颈窝慢慢向他的脊背摩挲。她一边给他按摩,一边就轻声闲聊起来,似乎声音大了会吵着他。她问他有没有想过大学毕业后做什么,喜欢什么样的工作。他说还没想过。她笑了,说没想是因为他不愁工作。他说可能是不愁吧,退一万步他母亲的广告公司总是需要人手的。他说父亲希望他跟自己一样,学审计,那是走遍天下都不怕的铁饭碗,但他认为恰恰是审计那倒霉的行当把父亲弄得现实透顶,一点情调都没有。她逗他,问他有情调没有。他说自己喜欢时尚,大概因为母亲的强势遗传基因,母亲是因为喜欢时尚才开始做广告的。她说那多好啊,不用退一万步,广告公司也是个好出路,很多年轻人都会喜欢到那里,在色彩、图像、模特中工作。她要是年轻十岁,说不定会走他刘畅的后门,在他母亲公司找个位置打工,穿穿服装公司的样品时装。他感到脊梁上两个温热的手掌和温热的动作让他越来越松弛,额头上的冷汗干爽了,肠胃停止了作怪,种种熟悉的病态都在退去。两人的轻声慢语很催眠的,他觉得舒适得快要做梦了。丁老师停了下来,叫他振奋一下,进教室去,考试快开始了。

结束语文考试后,他走出教室,来到楼下,踢着操场边一撮撮的青草,一边朝高二(1)班的教室门口看。一直等待最后交卷的同学走了,他才回到教室里。丁老师正在整理考卷,他问她那种放松精油是从哪里买的。丁老师咯咯地笑起来,说什么放松精油,就是普通润手液!只能证明治好他的是他自己,只能证明他其实没病,全是心理作用。

后来他想起丁老师给他按摩时的闲聊,那可一点也不闲,其中包括了理想、喜爱、选择。一个人的青春就是幸运,就是幸福,你可以跟一般学生一样,让考试和大学选择你,也可以跟一般学生不一样,让个人理想和喜好选择你。他的母亲没上过大学,一样创出那么大一片家业。跟着人群走是一种选择,一种安全的选择,跟着爱好走,跟着理想走,是另一种选择,是冒险的选择,有不可预料的成功和失败等在前面,但因为年轻,选择得起,失败得起,可预料的未来反而无趣。她温热的手掌在把“放松精油”推入他的后背时,也漫不经心地让闲话的底蕴渐渐渗进他的意识。他没有想到,那次模拟考试他的语文考得那么不费力,像玩了一次具有极大挑战性的游戏,他心力交瘁,但充满兴趣。

拿到考试结果他给她发短信说:“谢谢你,Dearest(最亲爱的)丁老师,你让我发现了自己的一个秘密。”

她回短信问:“什么秘密?”

“对语文的爱。”

“将来你会更明白,人的一生都在发现自己的秘密,心灵的秘密疆土是开拓不完的。”

“你说得真好!”

“为你考试的出色成绩干杯——我手上端着一杯凉开水,跟我女儿为你干杯!”

“你们现在在哪里?”

“在必胜客。我家叮咚喜欢吃比萨饼。”

“哪一家必胜客?”

“百胜购物中心。”

“我也喜欢比萨!May I join you now? (我能加入你们吗?)我今晚一个人吃饭。”

“你早不说!现在我们已经快吃完了。下次吧,好吗?”

“好吧。我用可乐跟你们碰杯!”

“最好不喝可乐。美国文化的毒品之一。”

“喝惯了!”

“试着戒掉。”

“好的,我试试。现在我往杯子里倒了娃哈哈纯净水。干杯!For love!(为了爱!)”

那是他第一次提到“爱”字。

囚车从法院后门开出时,他似乎看见了心儿。那时人们已经从前门涌到后门,戏散场了,故事却还在高潮中。他侧过脸,看见心儿从人群里走出来,穿着浅灰防寒服,脖子上一条乳白围巾。她低着头,马尾辫剪短了,风里扬着她一缕头发。刚刚接受判决的似乎是她,听见囚车鸣笛而过,她抬起头来,睁着眼睛昏迷了似的。但他的视野太有限了,无法验证他看到的是现实还是幻象。

晚饭被送来时,他稍微振作一点。门上那扇方窗打开来,递给他一个大碗。也许这算死囚的欢送晚餐或者慰问晚餐,米饭上堆放了边边角角的肉食,混着熬煮时间过长的蔬菜,他奇怪自己的肠胃并不排斥它们。回到铺位上,闻着热的饭菜气味,他不能说那气味很香,但那是人间的气味。热的东西真好,肌肤、怀抱、亲吻、生命,都是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