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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老师的手心多热啊,还有她的怀抱。第一次投入她的怀抱是高二的暑假前夕,杨晴组织了一个surprise(惊喜)晚会,感谢大家热爱的丁老师。女生里有一些丁老师的铁杆粉丝,居然编写出颂歌,还谱了曲调。她们把这首歌悄悄排练成一个女声小合唱,让男生都肉麻得一阵阵鬼叫。小合唱之后,就是全班同学即兴表演,两个男同学为丁老师献了几手击剑,一个女同学给丁老师跳了段特别业余的芭蕾。这就轮到了邵天一。邵天一代表全班诗歌爱好者给丁老师献了一捧绢绸玫瑰,因为丁老师是他们每个人诗作的热心读者,也为不少人的诗歌做过编辑,所以每朵玫瑰里都藏有一首小诗,需要丁老师回到家细心寻找。杨晴起哄要丁老师也出个节目,丁老师脸红了,一下年轻十几岁,头一次显得手足无措。她说她天生五音不全,四肢不协调,唱不来舞不得,并且同学们也很不公平,有备而来地伏击这个毫无戒备的她,还口口声声感谢丁老师,明明是为难丁老师。说着她就往门口跑,背影看只有十八九岁。几个女同学在门口拦住她,杨晴笑着对大家说,不如让丁老师给四十五个同学每人一个拥抱。同学们一声欢呼,真就排起队伍来。

那天温度有三十六七度,人人的衣服都半湿。杨晴那一排厚厚的刘海被汗水泡了,她不经意间用手推开它,露出从未见过天日的额头:大家一向怀疑她的刘海是为了掩盖什么,现在不用怀疑了,杨晴是用刘海来掩盖满额头的青春痘。杨晴排在队伍之首,第一个被丁老师拥抱。队伍嘻嘻哈哈地向讲台移动,当他来到丁老师面前时,丁老师衬衫的前襟都被揉皱了。他从来没离丁老师那双大眼睛那么近,连里面淡淡的血丝都看见了。丁老师从来睡不足五小时,细看她的眼睛是有些苦的……这时他听见轻轻的一声:“暑假好好玩,别忘了怎样放松。”同时就被两条柔软但有力的臂膀揽进胸怀。他悄悄说:“OK!”感到自己在这胸怀中赖了一刹那,把每人应当应分的一秒钟延长了一点儿。但他什么体验都来不及有,不知怎么已经在人群之外,昏昏然的,心跳有些不对。

直到他站在四五米之外,才敢体验那拥抱。他跟丁老师的短信往来已经很亲近了,但从来没有享受过她的体温、她的肌肤、她的柔软和力量。他奇怪,那两条臂膀那么柔软,怎么会那么有力量?似乎不只那些,还有更多的。他开始大胆放肆地回味那两秒钟的拥抱,是否感到女性的凸凹,那圆润和弹力?他在回味中感到自己产生了微妙的生理变化……这是不是无耻,是不是畜生?热汗从发根里冒出,刚刚钻出籽的芽儿一样,痒痒的,麻酥酥的。

一些男同学又混到队伍后面,相互悄悄地踢打窃笑。女同学们开始拖那些男同学,揭露他们多吃多占,领取双倍拥抱。一些男同学和女同学嘻哈打闹上了,藏在打闹后面让肌肤偷欢。

只有一个人在认真地把第二次领受丁老师拥抱的男同学往队伍外面拖拽,那就是邵天一。大家都知道邵天一不识逗,深沉有余,幽默不足,便一致和他打闹起来。让他们亲爱的女班主任抱抱有什么呢?就是贪得无厌又怎样?大家做了一个学期的中国式读书郎,放假了跟丁老师来个西方式撒娇不行吗?你邵天一也可以让丁老师抱两次抱三次嘛!听到这里邵天一真火了,一把将那个话没说完的男同学拽倒在地。要不是丁老师喊了一声:“天一!”挺高兴的事就要败兴收场了。

坐在死刑犯囚房里的刘畅突然悟到,自己就是在那天看出邵天一心里的秘密的。他那时看不透邵天一的秘密是什么,尽管他知道那秘密有关丁老师。同学们的悄悄话其实很露骨:“邵天一暗恋丁老师,追求丁老师。”丁老师似乎不介意悄悄话,从不解释和邵天一的特殊关系。最多俏皮地笑笑:“每个人跟我都有特殊关系,我要为每个人保守秘密。”他刘畅和丁老师之间不也有一些秘密?他们的第一个秘密就是为邵天一保守秘密:这个大个子男孩是自尊而虚荣的,把自己家庭的贫穷当成见不得人的秘密。

此时,囚室外响起脚步声。看守收走了饭碗,也不问他饭菜够不够。

他想到自己被丁老师拥抱后的身体,不老实了好一阵。从晚会上出来,九点多了,那个拥抱不是渐渐冷却,而是越来越热,越来越真切。出了校门许多同学约了去吃夜宵,杨晴说她请客,他谢绝了邀约。他想一个人,一个人和那个拥抱相处。只有一个人时,那拥抱的感觉才能被留住,才能让他继续发晕。他骑车逛在马路上,稠密的车流已经融化开来,店家的霓虹灯红的绿的黄的蓝的,拼出各种字样,一些灯管坏了,字就缺了这一笔那一画,成了天书。无论如何,这城市的晚上比白天好看。白天不藏垃圾,不藏暴发和怀旧的争端,不藏新旧高低各不相容的市容规划。他慢慢蹬车,把耳机塞在耳朵里。周杰伦的歌声也那么好:“……北风乱,夜未央,你的影子剪不断,徒留我孤单,在湖面成双……”

猛一抬头,还有一个路口就到家了。他家是个好人家,别人家有的好东西他家一样不缺,别人家没有的他家也不稀罕。好人家就是指这个。

可他现在要在躺过无数死刑犯的床铺上躺下来。被子厚一块薄一块,一些地方已毫无棉絮,就剩被里、被面两层布,棉被也能瘦得前胸贴后背。他不敢把这种被子拉得过高,万一它碰到自己的脸或者下巴有多腻歪。总的来说他不敢让它碰到他的任何一处皮肉。

那个夜晚他记得特别清晰,此刻在记忆里全活了,就因为丁老师的拥抱。

从学校回到家他已经开始想念丁老师了。钥匙打开门他就知道父亲在家。通常父亲这个时候还在外面,吃客户的饭或请客户吃饭。他脱了鞋,赤脚走进去,生怕父亲听见他。他还是只想一个人独处。他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无所适从地站了一会儿,又把它关上了。里面一格一格满满塞着母亲和父亲从饭局上带回的菜。母亲的广告公司生意很好,比当审计师的父亲还要忙,忙得有时会在公司的小会议室里将就睡一夜。一次爸爸突然袭击,发现的真相不是他长期以来想发现而怕发现的:他闯进小会议室捉到的不是一对,而是一群,女董事长和她的牌友,而且输赢不小。据说女董事长工作压力太大,大到了非得大输大赢来排解。女董事长的丈夫放心了,默默地离开,让女董事长接着减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