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Ⅴ(第3/4页)
叮咚小声说:“走啊,我们出去嘛!”
我突然说:“刘畅,你不要走!”
我好像是在求助你。现在我已经记乱了,我当时是不是真让你护卫我,真让一个十七岁多的男孩给我做主。我大概怕你和叮咚走了,刘新泉会恼羞成怒,打人砸东西或者干出比打砸更可怕的事来。
刘新泉掏出烟来点火。我讨厌任何人在我家放肆,抽烟不征求主人的意见。一看就明白这是个一世都离不开烟、酒、女人的人。钻营和钻空子让他离不开这些低级安慰和刺激。我大声说:“我家不允许抽烟!”他看看我,照样抽。我走到他面前,再一次说:“抽烟就立刻出去!”
刘新泉笑着说:“叮咚你听见了吧?要是爸爸不抽烟,就可以留下了。”他转过来看着我说:“那我就戒烟喽?”
我当时怎么说的?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拎着包下楼梯,楼梯很暗,一个个台阶又不是完全等距离,几乎把我绊倒。我的意思是让刘新泉自己看看,好不好意思待在人家家里,人家恶心得宁可把家让出给他,他还待得下去不。我在二楼到一楼的那组楼梯被刘新泉追上了。大概居民们都在午睡——二中的教职员工终于累到了学生们放暑假,长长的午睡就是他们的奢靡。所以家家户户都很安静,楼梯从六楼到一楼空旷得起回音。他追上我,把我抱住,烟臭的嘴硬贴上来。我怕吵醒邻居丢人,一声不吭地挣扎,也许我的鞋跟踢疼了他,他把我推倒在地上,甩起皮鞋就踢。你能信他曾经也是个文人吗?他曾经也给我拽过拜伦、雪莱,也用七颠八倒的文言文给我写过情书吗?你是想不到的。你从楼上奔下来,叮咚跟在五六米之后,哭哭啼啼。对于我的女儿,这无疑是世界末日。真为难了我十一岁的孩子,一个可憎的父亲,可毕竟是父亲,父母相残,受伤最重的是她。你并没有去还击刘新泉,而是先抱起我,查看我是不是被伤着了。你看见我捂住小腹,看见我的米黄连衣裙前摆上留着男人的脏鞋印,突然转身,似乎要去抓刘新泉,但在你转身的刹那他已经窜到楼梯下。楼梯的门口框着一个盛夏的下午,逆着强光他是个黑极了的影子,刚才伤害别人倒把他累着了,他大幅度喘息,喘得全身一沉一浮。抽烟,喝酒,跟无数不爱的女人闹情爱,掏空了他。你轻声问我要紧不要紧,又对叮咚说,照顾好妈妈,就朝一楼追去。结果发生了什么?刘新泉在你刚转身时就拔腿跑了,是吓跑的。
回到家我在卫生间洗了脸,梳理了头发,但还是不愿意出来。这一面的我实在不堪,跟课堂上教你们爱中国文字和语言美的丁老师太不一样了。这个被烟臭的嘴贴过的被肮脏的脑子惦记的女人简直是那个丁老师的阴影,一团扭曲暗淡的影子。你不放心了,轻轻敲了敲卫生间的门,问我:“没事吧?开开门……倒了一杯冰橙汁……”现在回想起来,有很长一个阶段你在私下里不叫我丁老师,也不敢用手机里的称呼“心儿”,你把称呼含混掉,直接说事情本身。滑稽的是我天天教你们“主谓宾”,教你们“代词、介词、连词”,可在那段时间,你跟我说话常常没有主语和宾语。我开了门走出卫生间,你和叮咚担心地看着我,又互相看看。你们两个人年龄相差六岁,却是一模一样的无邪无辜。我叫你回家,向你道歉,补习补成这样,真对不起你。你非常知趣,把书本整理好就离开了。晚上你发来短信,说自己父母都有饭局,想问我和叮咚愿不愿意一块儿吃晚饭,就在离我家不远的“半亩园”。我说还是去我父母家吃冷面吧。在父母家我收到刘新泉的短信,说今天的事全都怪他,他操之过急,希望我的气消了以后好好考虑他的复婚提议,他还会再来看我和叮咚。我明白他是会再来的。假如复婚谈判彻底谈崩,他怎么可能白掏三万块钱呢?就是为三万块钱他也会再来找我。万一我不如他了解的那么硬气,那么高贵,赖下那三万块,他也要从别的方面捞点本回去,以他油嘴滑舌的“爱”,加上那笔对我来说数目巨大的钱,他不信他一点本都捞不回。我后悔当时忘了把钱从楼上给他扔下去,现在好了,给他留下了个重要事由需要收尾。
这就是天一毫无音信的那一周发生的事。
我带着你和叮咚从父母家离开的时候,天一发来短信,说对不起,他不该跟我生气。我又吃惊又懵懂:原来他在跟我生气?什么原因?我怎么不知道?此刻他为生气反省,那么就是跟我和解,原谅我了。从我惹他生气到被他原谅,整个过程我都是浑然无知。无论如何,和解就好,我不想追究让他赌气又让他原谅的始末。我打开车门,坐到方向盘前,脑子里想的是刘新泉再回来我该怎么办,所以我没有回复天一的短信。毕竟那么多的事让我头疼啊。他在亲戚家所有的不顺心是我后来知道的:他的远房表叔需要家教不假,但真正需要的是一个看管他孩子的孩子王。天一每天十四小时看管那四个超生的孩子,原以为他们的父母生意太忙,结果他们日夜忙在麻将桌上。他跟我赌气的原因,我也是后来知道的。原因出于他的臆想:我鼓励他去义乌打工挣钱,是为了让你跟我贴身补习。他在情绪失控时把这叫做“喜新厌旧,移情别恋”。
他刚跟我和解,又来一条短信,告诉我那短信是他在七天前生我气的时候写的,因为当时太悲哀太怨恨没有发给我,存进了草稿文档。短信说:“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当你老了,容颜早已衰败,那时候你就会知道真正爱你的是谁。那时也只有一个人还像现在这样爱你。记着我今天说的话吧。”落款也有种令人惊悚的遗言感:“天下唯一最爱你的人。”就这样,我这个无辜获罪的人,又被无故开释。
我从父母家一路开车到宿舍楼下,才发现错了,因为该先送你回家的。
畅儿,你当时脑子也在开小差,没提醒我把车先开到你家。我们是下了车才发现行车路线的错误。一个邻居从楼里出来,说天刚黑的时候来了个中年男人找我,在楼下抽了两根烟,好像在等我。她告诉我中年男人的个头和胖瘦,不用听她说完我就知道狼又来了。他消费了所有不爱的女人之后,非要到我这里来抓紧时间浪子回头,比当年热恋追得还紧。而这个浪子忘了几小时前还踢过我几脚,那双在几大洲踏过黑道白道的脚在我裙子上留的鞋印还在盆里,没来得及洗。我问女邻居,那人什么时候走的。回答说没看见他什么时候走的,天黑之后就不见了。我前后左右扫视一眼,搜索他伏击的方位似的。你看出了我的恐惧。我的确恐惧,万一刘新泉这些年学了什么高明手艺,把我的门锁弄开,此刻正坐在我的客厅里,噩梦将正式开始。你说你要送我进门。我身不由己地让你陪伴我上了楼。打开锁,又开了灯,我站在门口再一次扫视,好像这个家需要重新辨认,每个角落都可能掩藏那个不速之客,每件家具都可能背叛我,成为他打砸我这个家的武器。家似乎还是我和叮咚的家,还是我走前的样子,但又似乎每件东西都不再那么无辜,不再那么可信,或许干脆说,这个家多多少少失去了贞操,被浪荡的目光亵渎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