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Ⅸ(第2/8页)
他说:“大妈,我想租一个躺椅,你知道哪里有的租吗?”
女人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走了一遍,走得飞快,总结已经出来了:一个好人家的孩子,也许就是不远处那所中学的学生。他的模样是上岁数的女人最喜欢的异性小辈儿。
“知道啊!”女人逗乐地看着他,故作认真。
“能麻烦你告诉我,哪里有的租?”他也很愿意跟她做逗乐搭档。
“我家就有的租啊。”女人继续逗乐。
她招一下手,叫他跟她进屋。屋内黑洞洞的,又小又窄,当代穴居人的住所。她指着一个折合起来的塑料躺椅叫他自己搬。他先不动手,价还没问呢。“租金多少?”
“十块钱一晚。”
“这么贵!十块钱在杂货市场能买到一把了!”
“市场夜里不是不开门吗?”
“五块。”
女人又出现了那个逗乐的笑容。好学生也会做买卖呢。
“八块。”女人说。
他知道现在该转身就走。父亲杀价的时候,决然地一转身生意就搞定。这种穴居女人到哪里能赚到这么轻省的钱?破躺椅看着都发臭。果然他还没走到门口女人就被他搞定了。
“回来回来!六块!”
这是他的心理价位。自己原来是有母亲做生意的头脑的,也有父亲现实世俗的血液。他急于回到守望心儿的岗位才没有继续砍价。
他扛着塑料躺椅回到宿舍楼的马路对面,把躺椅放在梧桐树下。心儿的窗口仍然亮着灯,当妈的心儿从来不缺事情忙活。为了确证刘新泉没有偷袭娘儿俩,他给心儿发了条短信:“亲爱的心儿,还没睡吗?”
回复说:“没呢,在给叮咚改衣服,她长得太快了,总是要把衣服放长。你呢?在干吗?”
“Miss you…”(想你……)
“Me too.”(我也是。)
“Not as much as I do.”(没有我想你那么深。)
“早点睡。”
可以从她的“早点睡”看出言下之意,许多层次的言下之意:关怀你,惦念你,爱你……
“我已经躺下了。”他在躺椅上躺下,淡淡的汗臭和脚臭从躺椅的塑料编织物上散发出来,攻击着他的嗅觉。“今天你叫我不要走,我好开心……也不是开心,是难过,讲不好,又难过又开心,因为你把我当保护人。我难过是因为你连个像样的保护人都没有。不过从此就不一样了。谁要欺负你我就杀了他。”
“还是别杀,除非叮咚也同意杀。呵呵!”
“我今天就差点把他杀了。”
“我知道。不过他不值得你杀。十个他也不值一个你。别胡思乱想了,好好睡吧!”
“心儿做个好梦吧。Sweet kiss.(甜蜜的吻。)”
“Thank you!”(谢谢!)
他看着亮灯的窗口,想象在灯下做针线的心儿。“慈母手中线”,心儿此刻一定很柔情,很性感(奇怪,他怎么会想到性感),一定美得跟古诗里那个母亲似的。能做这样母亲的儿子多美。他自己的母亲连针线都没有。对自己的母亲来说,什么都能买,谁还把工夫浪费在针线活上?而那美丽的母爱呢?那一针一线体现出的柔美的母亲意象呢?哪里去买?他又一想,为什么不能是性感的?女人的性感不应该在她们刻意展露性感的时候体现吗?性感的女人在下意识做那些只有女人做得出的动作时才最性感。心儿在黑板上写字时都那么性感,脊背向后仰,腰和臀之间于是塌下一点,形成一个弯度。那就是性感。
他给父亲发短信告知自己会在丁老师家住,要他别担心。看看手机上的钟表,快十二点了,心儿的窗子仍然亮着。楼上其他的窗口都暗了,对比下她的窗口亮得耀眼。似乎所有的灯熄了,能量都汇集到她那一盏灯里。他控制不住了,又拿出手机写了条短信:“还没睡呀?”
她的回复说:“你怎么知道我没睡?”
“神算!”
“你自己呢?”
“还在想你。”
“不准胡思乱想,马上睡觉,乖。”
“我也不愿意想你,可是心自己要想你,我管不住它。”
“我要睡了。不准再发短信。”
“好的。”
他看着她的窗子,等了十多分钟,灯亮得精神抖擞,哪来的睡意?他又拿出手机。
“你骗我,还没睡呢。”
“好啊,你答应我要睡的!”
“让我爱你,或者告诉我你爱我,我就去睡。”
他被自己这句话激动了,从躺椅上站起,把她的窗口当她的面庞,似乎那窗口会有表情,会娇嗔会装怒,会接纳或拒绝他。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挑衅如此直白地表达自己,他感到大事不妙,从来没想过爱情就这样发生了,发生在这个子夜。这将是他一生中最重大的事之一。原来真正的爱情一点也不好玩。它之所以美就因为它总带有一丝悲剧性,不管他此刻怎样幸福得眩晕。怪不得陈词滥调的语言说是“坠入爱河”。确实是的,坠入是一种被动自杀,不可自拔,随时会沉溺却必须拉着另一个生命共渡。他被自己满心的爱弄得庄重起来,神圣起来,眼泪慢慢在眼睛里涨潮。
此刻他在死牢里想着那幸福的一夜,那一夜他认真地、真正地开始爱了。因为那一夜才有了现在的后果。二审维持原判。维持原判。对于他,等于第二次被判死刑。沈律师和母亲误给了他信心,以为可以起死回生,但又一次宣判来了,竟比第一次来得还凶狠,沉重。
几年前住在南京的外婆肝癌被诊断出来之后,舅舅一家人都瞒着她,但外婆偷偷看到了诊断书,舅舅告诉她那是误诊。私下里,舅舅求医生开了张假诊断书,说明第一次诊断的错误。外婆释然了,但不久就从每况愈下的病痛里悟出真相。她自己拖着病体去到另一家医院,确诊癌症已经把版图扩大到她全身,她的生命已经只能以天数计算,回到家后,她吞下一百片安眠药。第一次诊断判了她死刑,以为死而复生之后再被判一次,对外婆太残酷了。
死刑判决不能重复,二审等于一次重复,最高法院的复核等于第二次重复,太残酷了。
假如有安眠药他也会步外婆的后尘吗?
不会的。尽管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判死刑比执行死刑更残酷,他还是心存侥幸。他的侥幸心会持续到后背对着枪口。他太年轻,一丝侥幸就能给他打点滴,输氧气,形成了他的生命保障系统。母亲在二审庭上显得坚强和理智多了,虽然前夜哭肿的眼睛还必须用墨镜遮挡。她对他大声说:“坚强一点!坚持住!有妈妈在!一定会想出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