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Ⅸ(第4/8页)

接下去发生了一件事。父亲突然提出请丁老师吃饭。

餐厅选在一家宾馆的顶楼旋转餐厅。据说全市只有这一个餐厅能把周围好山好水都旋进人们的视野。父亲和母亲对人表达友好的手段比较单调,就是请人到排场餐厅吃饭。心儿和叮咚应邀到了餐厅,他按照父亲的吩咐等在大堂里。心儿一进门,他心里咯噔一下:她化了淡妆,眼圈加黑了,嘴唇抹了湿漉漉的浅红唇蜜,就像刚涂了指甲油的手指,生怕碰坏,上下唇都相互小心,说话时尽量不碰。平日的心儿是极少化妆的,化妆手艺也一般。再看看她的穿着和头发,都花了些心思,反而不如她刚起床的样子诱人,应该说有点土,邵天一式的土。这想法使他的心微痛了一下。被人邀请到高档餐馆吃饭对于她这个中学教师并不经常,算一件大事。一个人面临大事的样子总难免拿捏,不如平素真实好看。

在电梯里他忍不住伸手,把她头发弄乱一点。好看应该是不介意不费事的,费事就该费在看上去不费事上。他是想去除她费事的痕迹,她的头却一让,坚持理发店的标准头型。走出电梯时心儿最后一个出来,因为她要利用最后一个机会照镜子,审核自己的模样。他隐隐地心疼她,他父母的阶层让她披挂上阵,把那个自然平实的心儿毁了。叮咚也被专门的穿戴弄得硬邦邦的,这年头的十一岁女孩谁还穿洋娃娃式的连衣裙?笑都不知怎么笑了。进了灯光幽暗音乐也幽暗的餐厅,母女俩彼此紧贴着,似乎一个给另一个打掩护,或者,一个找另一个做挡风墙。领位员把他们领到靠落地窗的一张八人长桌前,座位上已有了两个男客人、一个女客人。他刚在疑惑是不是领位员搞错了,父亲就打着哈哈从盥洗间出来了。

“丁老师今晚太漂亮了!”父亲哈哈着夸奖,场面上的夸奖他总是给得很阔气。

他在心里跟父亲顶嘴:好像丁老师只有今晚才漂亮!是夸她底板本身好呢,还是揭露她是精心打扮了?

父亲握着心儿的手,将她拉向长桌,指着一个五十几岁的男人,介绍说那是他在财经大学的同学,叫王宏斌,宏大的宏,文武双全的斌,在税务局当处长,现在税务部门可是最有油水的衙门哦!他看了一眼王处长,一副眼镜,半头头发,虽然头发所剩不多,却根根都染得工笔墨画,皮肤比女人还细腻,嘴唇也跟抹了唇蜜似的,红润湿渍。这是那种见了三面都会在马路上错过的男人。他那双审计账目的眼睛在心儿脸上、身上审计了一番。叮咚被安排在王处长身边坐下,因而心儿就坐在他们对面,跟王处长脸对脸,这一晚上够他审计的。

心儿看了他一眼。他同情地回了她一眼。

他知道父亲在导演相亲这出戏。原以为只有女人爱做媒,居然男人也会这么无聊地张罗。父亲招呼大家去自助餐吧取餐,人们一哄而起。坐在心儿旁边的王审计师打了个手势,让心儿先请。心儿却拉起叮咚,母女俩相继往自助餐吧走去。母女俩一面观察别人的动作,一面小声讨论着。她们对一些海鲜不熟悉。餐馆总经理看出来了,走过来轻声向母女俩介绍吧台上的每样海鲜,又讲解哪种调料配哪种食物。父亲跟女客人出双入对,他明白为什么父亲对忙得不归家的母亲从不想念。这年头一个收入不错的中年男人单守着老婆太落伍了,搞点艳遇是时尚。人们已经饕餮起来。大家很乐意做今晚的龙套,工钱是吃一顿高级海鲜,又可以同时消遣男女主角的相亲。父亲是用相亲来替儿子交补课费的,相得上最好,相不上他心意也到了。

只有他一人没有跟大家去取餐。他拿出手机,写了一条短信:“你导演的好戏!丁老师又不想逃税,找个税务局的干吗?”

父亲端着满满一盘食物从吧台走过来,看样子他准备一晚上吃得胆固醇超标。突然他震了一下,站住了,是被他发射的信息击中了。走到餐桌前,父亲从腰间的手机套里取出手机。看了一眼,马上扭过头来看儿子。他替儿子还了丁老师这么大一份人情,事情干得多漂亮,小兔崽子还不领情。

所有人都坐下来吃的时候,叮咚问母亲,她能不能换位子,坐到畅哥哥身边去。母亲低声地劝阻了她,又含笑看他一眼。他站起来,晃晃悠悠地去自助吧台拿吃的。他宁可跟心儿和叮咚吃肯德基、必胜客。他夹起一个牡蛎,放在盘子上,又夹起一片柠檬,无意间抬头,见王处长的目光打着钩地朝心儿的领口里看。一件低领黑连衣裙镶着闪光片,在她起身给坐在王处长旁边的叮咚掰蟹钳时,领口正朝着王处长,给了处长的眼睛一道美味。他放下盘子,给心儿发短信。心儿的手机就放在桌边,一看发信人号码,愣了一下,回身四顾,看见站在餐吧这边的他。她赶紧在餐巾上擦净手指,点开短信,本能地用手捂了一下裙子的领口,同时瞥了一眼王处长。王还没看够,来不及把目光从她领子里拔出来,讪讪一笑。

他的短信说:“隔桌有眼!而且是四只!”

他端着半盘精心挑选的海鲜走回餐桌,王处长已经跟心儿聊上了。酒是好东西,喝了酒的王处长可爱多了,假斯文不要了,变成一个倒提的竹筒子,什么都往外倒,工资和奖金数目,离婚的老婆,老婆外遇的对象,女儿大学几年级,统统倒出来。他想,父亲把这次自助餐的目的告诉了王处长,可心儿还蒙在鼓里。父亲做这么个套让心儿掉进去。万恶的父亲!男人到了五十岁都想升官发财包二奶,这些共同的理想使他们海内存知己。

饭吃得差不多了,客人们三三两两站到落地窗前观景,像模像样地拿着酒杯。这个小城市的人急于西化,照搬电视剧里的派头。王处长邀心儿沿着落地窗随便走走,随着酒劲上涨,处长的情胆也越发地大,目光基本不往心儿下巴以上走。他端着一杯啤酒,与叮咚在四五步后相跟,酒劲涨满脑子和胸口。一旦处长向心儿伸出魔爪,酒劲会使他的出击更具爆发力。

饭局结束后,人们向电梯走去。电梯门口等着五六个食客,一开门他们先上去,父亲的客人们也挤进去。电梯正要关门,王处长拉住心儿往后退了一步,说:“电梯超载了,我们等一会儿。”叮咚已经和他进了电梯,门正在关闭,他觉得一切都是父亲导演的。父亲和他一脸俗气的女客人会意一笑,他估计两人身体贴身体正得劲。今晚的男女二人转原来是分两出唱,一场唱明的一场唱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