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Ⅸ(第6/8页)
晚饭的菜里有他最爱吃的辣油笋尖。从老丁师母口中他得知笋尖的来源。上次邵天一寄来的包裹里有五斤笋呢。那天晚餐他没有碰他的最爱。一个比较卑鄙的念头出现了:不如促成王处长和心儿的事,让邵天一从浙江回来落一场空。让心儿归属王处长,做处长太太去,他和邵天一就都没份了。这对他无疑是痛不欲生的,但比让给他邵天一要好受些。为什么就好受些,他一时想不清。
现在他在死囚号子里夜夜失眠,有的是时间来想,似乎想清楚些了:因为邵天一跟他一样年少,自会有少年那种单纯狂热的迷恋,那种对成熟女性的膜拜,爱得会跟他一样炙热忘我,一样至情至性,如梦如幻,不像王处长和父亲那个岁数的男人,上床办事,下床谈房子谈存款,甚至谈社保,谈退休待遇。邵天一会跟他刘畅一样,把跟心儿的恋爱当一块经吃的糖果,嗍嗍,品品味道,舍不得吃再包到美丽的糖纸里,实在熬不住了,再拿出来放进嘴里,让糖果融化得越慢越好,每一层次的甜味都浸润心田,每一盎司的热量都营养他们的成长成熟。他不能忍受的就是这个:在恋爱方式和表达上,他刘畅有的,邵天一都能有,只会更多,因为他动不动就写诗,虽然写出来的诗引人捧腹,或无人懂得,连心儿都未必懂,但写诗这活动本身就足以征服女性的心。再说,他还动不动就失眠,写诗加失眠,一个忧郁恋人已经勾勒出来。邵天一才是他最强劲的敌手。这就是为什么他最后会对邵天一举起屠刀。
那天晚餐后从老丁老师家出来,叮咚还在门口拥抱外婆外公,还在撒娇耍赖,他抓紧时间对心儿说:“王叔叔请你吃饭,我觉得你应该去。”
心儿吃了一惊,昏暗的楼梯灯光中,她瞪大眼睛看着他:哪里和哪里衔接呢?她不知道从阳台上修剪花枝到这时分,两个多小时,他心里的衔接一直没断。
到了他家小区门口,他下了车,来到心儿的驾驶座这边。
她降下车窗轻声说:“你为什么觉得我应该去?”
原来开车的一路,她心里的衔接也没断过。
不知为什么,她看他的目光深了许多,有点幽怨。
当天晚上,他给她发短信说:“不管你去不去,我对你的爱都不变。”
“那要是我嫁给老王了呢?”她的短信回来,他可以感到她口气的戏谑。
他想了想,回复说:“不管你嫁给谁,我都会永远爱你。”正要发送,手指头又狠狠打出“除了邵天一”几个字。
回复是个莫名其妙的“啊”。
“嫁给他还不如嫁给我。”他的短信息说。
心儿发回错愕的标点符号:“?!。”
“我说的是真的!”
“我快比你大出一个妈来了!”
“婚姻法规定不可以吗?我年轻不是更好吗?有更长的时间来证明我的爱,不是吗?我爱你!爱你!爱你!”
没有回复过来了。他看着一声不响、毫无表情的手机。为什么不回复呢?快回复啊!也许邵天一这会儿插了队,短消息挤到了他前面,她去应付他了。他无意中看见自己两手紧攥着拳头。也许插队进来的是王处长。想到是王处长,他的拳头放开了。王处长,王叔叔,虽然那天我好讨厌你,对你在电梯里的行为深表怀疑,但你还是追心儿追得紧点吧,省得我和另一个年轻家伙把心儿一劈两半,要不就是我和他你死我活。
心儿一直不回复。一直不回复就逼出他的行动来了。他跑出家门,跑上马路,叫了一辆出租车。刚上车他接到母亲的电话,说她今晚回家省亲,儿子和丈夫都不见影子,正要洗澡,听见儿子进门了,跑出浴室一看儿子又出门了。都九点半了,还往外跑,哪有这么野的孩子!
因为有这么野的妈。一回家倒是要管头管脚!
当然他口头上不是这样说的。他叫母亲放心,自己只出去一会儿就回家。母亲叫他快一点,自己在公司里一天忙十六七个小时(其中六七个小时忙于打麻将,他为她加注),回到家儿子老公连个影子都见不着!她忙出来的钱供他们整天不归家吗?冰箱里的菜都塞满了,都是上好的山珍海味,爷俩都不吃,都跑到外面吃馆子,以为她的钱是抢银行抢来的?!
又来了。这位老娘!老娘哪天痴呆了,忘了这些词,他都可以给她做提词的。出租车司机在听路况报告,他叫师傅把声音开大点。老娘骂起来反正就是那么几句,前好几年已经背熟了。
等出租车到了心儿的楼下,他收到心儿的回复:“我也爱你,乖畅儿。有时盼你快点长大,有时又特别怕你长大。好好睡觉吧。”
眼泪涌进他的眼眶。司机问他下不下车。他看着心儿的窗口,点点头。司机叫他快下,路边不准停车。他又摇摇头。
他直接乘着载他来的出租车回去了,付了司机十五块钱。十五块,得到心儿那么一句话,太便宜了。回到家里,母亲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即便母亲回家,大半个人还吊在电话上。他和母亲的谈话多半是利用母亲打电话间的散碎时间,算是插播。母亲的电话把公司的业务延伸到家里,她一个生意机会都不想错过,一个客户都不想得罪,一块钱的亏都不想吃。累极了她会说:“我图什么呀?我一个人能吃多少、花多少啊?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们!”她为了他们,把自己放逐到家庭之外,用麻将桌上的输赢减压。为了他们?他们同意了吗?她至少跟他们商量商量!她一厢情愿地为了儿子和丈夫以及家,结果把家给荒了,享受豪华公寓的基本上是钟点工,有时钟点工走了,忘了关那六十四寸的电视,或者忘了洗刷她用过的榨汁机,提醒他们这公寓的真正主人是谁。母亲把丈夫差不多也荒废了。父亲跟他打过招呼,关于他在旋转餐厅看见的那个女人,对母亲一个字不要提。
母亲在两个电话之间插播一句:“暑假天天练钢琴没有?练得怎么样?”
他点点头。
又是在两个电话之间,她问他:“补课补得好吗?都补了哪些课?”
他又点点头。
母亲要的回答不是点头。这是个不能用“yes or no”来做答复的提问,回答应该是具体的,带些形容的。
“我问你补课补得好不好!明年要高考了,如果进不了像样的大学,我的补课费就白花了,转到二中花的四万两千块钱也白费了!”
很奇怪,母亲对很多事记不住,英文二十六个字母都记不全,对钱数记得真清楚。这一点她和父亲是绝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