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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回想你的样子,与其说你当时是愤怒的,不如说是处于极大的快感中。打斗厮杀使你的感觉膨胀,醉了一样。我进一步意识到,暴力动作是可以让人迷醉的。那就是为什么你和成千上万的男孩把得来不易的零花钱挥霍在街机厅里的原因,你们享受的就是那种模拟暴力所焕发出的迷醉感。迷醉感可以抽空灵魂,把人简化成一股攻击力,发泄潜意识中积累的一切不爽。我挡住你臂膀的刹那,是我对你性格中反面色彩的惊鸿一瞥,好恐怖,你不再是畅儿,而凝聚成了一股恶魔猎人式的攻击力,对攻击对象冷血无情,不计后果。正是同一种攻击力杀了天一。
可是我在写“绝情书”时,真的好舍不得你。
我不记得那条信息具体的遣词造句,只记得我需要继续两次才能把它写完。大意是这样的吧?我说在高考前事情太多,太忙乱,不会再给你发信息,也不会再单独见你,你一定要好好复习,好好休息,一切等高考结束后再说。
你的回复是立即到来的:“你是要跟我分手吗?!”
我很想回信,但我想说的是没法说的,而且我知道缠进去会越扯越乱。
你紧接着的一条短信说:“亲爱的心儿,why(为什么)?!能跟你见面谈一下吗?”
我狠下心关了手机。我知道你一连串的短信等在我关闭的手机外面。
下午我给高三(3)班上课,一个学生告诉我,外面有人找,我知道是你,没有出去。我必须硬下心肠,说话算数,一切等高考结束再说。你那天却旷了一节课,一直在(3)班门外等我。下课时,几个学生围着我走出教室,跟我核对明清戏剧家容易记混的作品清单,他们正要跟我告别,我看见站在楼梯口的你,赶紧把已经结束的问答拖延下去,这样我可以避免单独面对你。可你的样子是等我等定了,哪怕再旷三节课。我知道逃不过你的执拗,也怕你真的会接连旷课,在上课铃打响时,我对你招招手,装着什么都没发生,大起嗓子说:“没听见打铃啊?还不快上课去!”
你走上来,病恹恹地看着我,声音也是病痛的:“我做错什么了?你要跟我分手?”
“……等高考完了,我一定跟你解释。”
“我要你现在就解释。”
“现在先去上课。”
“你不说我就不去上课。”
我压低嗓音说:“听话!你看同学都进教室了!”
你拧着脖子:“我不管。你不说我就不走。”
我的苦衷是无法对你说的。天一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和我发生了一次性爱,我无法向你解释。尽管我事后恨不得揪自己头发,抽自己耳光,并且怎么努力都不能把事情经过按顺序还原,可那事毕竟发生了,不可逆转不可否认地发生在他和我的生命中,彻底改变了我和他的关系。每天在课堂上,我尽量坦然地跟他谈话,自己骗自己,假装健忘就能回到那事之前。我还是老师,他还是我的好学生,亲密是亲密的,超常也是可能的,爱字确实在我和他的手机上注册过多次,上百次,但毕竟还能说得过去,事情还没做绝,没到那个不可逆转的点。我从云龙湖谈判回来,他正在我家等我,看见了我们在楼下告别。其实那是我在责备你,要你永远记住,对什么样的人都不能动手,动手的人是老粗,缺乏理性和智慧,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你当时不服气,说刘新泉那种人贱皮子贱骨头,武力是唯一能教训他的手段。我不耐烦地说,等你冷静了再谈。我们这场拖长的告别被窗口里的天一看成“依依不舍”。天一用“移情别恋”的俗套说法来形容我对你以及对他的感情。假如去掉那些微妙的,不可诉诸文字的感觉,我大致可以接受这说法。跟你比,天一太依恋我,也太依赖我,有时我感到他的情感有一种消耗性,他和我都被消耗得很厉害。但我是那么珍视他,一个难得的少年,独特,早熟,还没长大就已经沧桑。到我俩去云龙湖那天,他的失眠已经持续九夜。他的一切都押在高考成绩上,而高考成绩又都押在他的睡眠上。离高考越近,他对睡眠就越患得患失,越计较,而越是计较,睡眠就越艰难。那一刻他就在崩溃边缘,崩溃的症状之一就是不顾一切地需要我,拥有我,我的感情,我的身体。他不惜用自残来捍卫他对我的爱和拥有。假如你看到他挥刀向自己劈砍的绝望样子,也许会在最后杀害他时心软一下。因为他的疯狂,我几乎把“绝情书”发给他,而不是你。但我不能在最后看到他前功尽弃。这个世界上,畅儿,你比他拥有的要多得多,他拥有的那么少,也全都押在高考上。所以我选择将就他,把现状将就到考场。我知道,现状是纸包着的一团火,我是纸,你俩是火,火往哪边烧我就挡哪边。我心力交瘁,度一天是一天,只愿能把全班四十五个孩子无病无灾地送进考场,再到考场另一边把你们迎出来。
你阳光少年的外表误导了我,我以为你总是可以挺过去的。虽然我在那条短信里措辞委婉,只说让我们暂停来往,一切等到高考之后,你却觉得末日来了。
“快去上课,什么事都等下课再说!”我口气严厉起来,对你下达命令。
各个教室都已经很静了,学生们开始上这一天的最后一堂课。下课后是短暂的晚餐时间,接下去是晚自习。一具具年轻的身体都必须成为机器,对于成千上万道考题就是扫描,储存,盘点,机器必须忽略疲劳、困倦、厌烦,从早晨运转到深夜……
“我不上课了!”说着你就向楼梯下跑去。
我在楼下追上你,对你笑了一下,笑得一定够凄苦够难看。我说:“真不乖!上课去,吃晚饭的时候到我办公室来。”
你眉毛扬起,眼睛拥抱了那么大一个希望。
你来到我的办公室的时候,我刚从教师小灶打了两份饭菜进来。我俩面对面坐在办公桌两边。你两个眼睛看着我,意思是:要等死人了!我不理你,开始吃饭。其实我也满心发堵,但我知道一旦谈起来就更没胃口了。
“是因为邵天一,对不对?”你突然说。
我被你的单刀直入弄得有点狼狈。我看着桌子右上角那本极厚的备课笔记,慢慢把嘴里的饭菜咽下去。现在我一点都想不起来那天晚饭吃的是什么。
“可以这么说吧。”我的眼睛看着办公桌面,轻声承认。你的突然袭击把我的谈话程序彻底打乱,我在紧急当中重打腹稿。
你开始大口地往嘴里塞饭,似乎饭很苦,你在恨病吃药。我看见你太阳穴上的皮肤薄极了,里面一根淡蓝的血管因你失常的咀嚼而突起,争拗。你等我不及,只好拿吃饭咀嚼来压制焦灼。你一直看着我,表示:“我都给你破了题,还不好往下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