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Ⅹ(第6/8页)

畅儿,我怎么都没有想到,那天晚上你是跟着天一到我家的,当时你就在窗下,还是老地方,路灯跟你做伴。

天一喝完了牛奶,我起身找车钥匙,打算开车送他回家。他说他有点瞌睡了。真是不容易,一个失眠人的困意价值千金。我让他立刻去叮咚床上睡,一晚上不洗脚不刷牙死不了人。他摇晃着走进叮咚的小屋,脱鞋的力气都不够,把两只鞋好歹蹬下去。这哪里是个要考试的高中生?简直是急行几昼夜的伤兵。我替他盖好被子,关上灯,轻轻从门里退出。奇怪的是,他总是在我身边找到困意。也许守着我,众多的不安全感总有一项给填充了,心也就落到了实地。

你的短信在此刻进来,问我能否给你五分钟,你有句话要问我。就五分钟,说完你就走,再也不会麻烦我。我说我太累了,明天中午在办公室等你。你答非所问地追了一条信息:“心儿,你可以不爱我,But I will love you forever. Everyday I wake up in the morning, I find my love for you has deepened. I can't do anything about it…(但我会永远爱你,每天早晨醒来,我发现我对你的爱又加深了,我没有办法……)”

我何尝不爱你呢?你的大度和理解让我自惭形秽。我何尝不想自由?哪怕荒唐,抛弃一切和你做让人戳脊梁的恋人;哪怕昙花一现般的短暂恋爱,我也要;哪怕一年或半年后你长大了,明白对我的感情和我对于你都不是你想要的,只是一个少年发育过程的例外,或说是一小段歧途,一剂小小的猛药,你回归正途,记起我时微带一点秘密的窘迫——尽管那样,我也会认真投入地和你相恋。于是我不知羞了,在手机上迅速按下英文键:“Me too.”(我也是。)

我还没有意识到,那两个英文词汇是我进一步在玩火。火势漫过马路,燎上楼梯,来到我的门口。我听到叩门声时,心跳都停了。

天一大概已经睡着了。失眠人就是那样,积累了那么多瞌睡,一旦睡着就像昏迷。我迅速打开门,门外站着你,明显地在发抖,由于夜风和内心的紧张。我闪身出门,对你摆了一下手,便向楼梯下走去。走到三楼和二楼之间,我发现你没有跟上来。你仍然站在我家门口,似乎在下最后的决心或者在运气,要将你亲手装的门锁撞开。多大的讽刺?你防卫到最后抵御的是你自己的进犯。我在楼梯拐弯处喝叫了你一声:“刘畅!”

你转过身,看着昏暗中的我。我看你气运足了,装得好好的锁就要毁在你自己脚下。我三步两步地跨上楼梯,挡在你和门之间。

“你要干什么?!”

“别挡着我!”

“你想干吗?!”

你把头拧向一边,已经出了柔软鬓须的腮帮子显露出两排槽牙在搓动。问你想干什么是废话,你想干什么还用问?想破门而入,跟里面那个你死我活。

“你非要踢门就先踢我。”我的神经给抻了又抻,此刻都起毛了,快要断了。

你在我眼睛里看到了决绝,绷紧的肌肉松懈一些。不是因为服理,而是因为伤心。我居然那样偏袒。我看不得你伤心,轻轻拉你一把。

“跟我来。”

楼梯上的灯泡老坏,或者有人老是拿坏灯泡换集体的好灯泡,所以常常是黑的。你伸出手,搀住我的右臂,我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体贴。我们一块儿下了楼,来到街边人行道上。

“邵天一在我家,睡着了。所以我不让你进去。”

你没想到我会主动交代,反而没了章程,看着我发呆。

“不要把事情想复杂了。你是个单纯的孩子……”

谁想到这句话招惹了你。你很冲地回道:“我不是孩子!”

“你这样子不是孩子,是什么?”我还想找回我们以往的轻松氛围。

“你怎么不把邵天一当孩子?!他就是个男子汉,我就是个孩子?!”你委屈冲天,几乎哭喊。

“别那么大声!”

我严厉起来还是管用的,你不作声了。我拉了一下你的手臂,沿着人行道向前走。我也不知道要拉你去哪里。不久我发现我们来到了雨槐巷口。几天不见,这里居然出现了粗陋至极的霓虹灯广告:“正宗朱寨肉鸭。”天气转暖,桌球房把桌球台搬到露天处,几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叼着烟在打球。

“你不是有句话要跟我说吗?现在能说吗?”

“凭什么他能进门,我就不能?!”

“我不想在高考前出任何事……”

“装神弄鬼,就你信!我不信他能出什么事!”

“……已经出了。”

“出什么事了?”

我没有说话,但你在我眼睛里看到了恐惧,后怕。

“到底出什么事了?!他装疯还是装死吓唬你?”

我应该在这里住口的。可我的愚蠢、欠成熟就在于此。我举证一样说:“他不是装死,是真的要……”

“要干吗?!”你凶狠地瞪着眼。

“他差点自残。他用菜刀砍他自己。”

你停顿了一刻,冷笑一下:“砍死了吗?不是活得好好的?”

“是我拦住了他呀!”

你马上又笑了。你那专门用来气人的笑。

“那天他在我家,拿出菜刀就砍。”我无力地比划模仿,“把菜刀往他自己胸口上砍。要不是我拦得快,要不是我家刀不快,说不定现在就没有邵天一这个人了。”

你没话了。我的话明显震动了你。我开始跟你叙述那天晚上的种种细节,你看见我的眼睛有多么恐惧,似乎在看内心放映的恐怖片。

“他这是情感勒索!”你说。

“不管是什么,我只想保障我的四十五个学生平安地走进考场,再平安地走出考场,走进大学。”

“就不惜牺牲你自己?”

我听出你这话里的轻蔑,虽然是心碎的轻蔑。

“等最后这段时间过去,你怎么裁决我都行。”我冷冷地看着夜里的马路。脏水泼得一摊深色一摊浅色。马路此刻被白天的人和车遗弃了。

“一定是他强迫的!”

“没有!”

“一定是!”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对我这大半年的感情,我知道,我不呆不傻的,我明白你对我是怎么回事。既然你对我这样,他不强行做那件事,你是不会跟他……”

我感到自己像被当街剥下衣服一样羞辱。

“我希望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要谈这件事。”

你不说话。

“敢发誓吗?”我拉起你的手,放在你胸口。穷途末路的我,什么法子都拉过来用,只要能保障高考前我们班级那四十五份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