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ⅩⅠ(第2/3页)
“你才纠缠她呢!”
“我就纠缠她,因为我喜欢她!我爱她!我大学毕业就跟她结婚,我跟她已经计划了,我也跟她妈说了,她妈都没有反对,你想怎么样?!”
在刘畅拔出的刀刺中他之前,其实他吐出的每个字都刺中了他。他半天说不出话来,需要一段时间疗伤。
“我知道你成她的新欢了。”他终于攒足力气说,“你俩是夜壶找尿盆,配得很!走吧!结婚去吧!”
“那你为什么不让开?还在死缠烂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半夜到她家去骚扰,骚扰得人家没法待,跑到她父母家挤了一宿!”
他明白了,他盯梢过刘畅,而刘畅反过来也盯过他的梢。
“是谁缠着谁?你搞清楚点!她跟我说帮我找到一种新安眠药,让我晚上到她家去拿……”
“撒谎!”
他确实撒了谎。
“她给我发短信,让我九点钟以后去她家。”
“短信给我看!”
“凭什么给你看?”
“那你就是胡说!”
他确实是胡说,但面子不能不要。
“你能证明我胡说吗?她发勾引我的短信,她能告诉你?”
“胡说!不准你污蔑她!”
“我胡说怎么了?我们还胡做了呢!”此刻他在贫民窟下意识学来的语言和态度很好使,“你以为到你手里还能是什么好东西?”
“我知道你俩发生的那件事!我不怪她,我都能理解。是你个大牲口发情,玷污了她!”
“谁能玷污她?丁佳心是最烂的女人……”
此刻刘畅叫他住嘴,或者说闭上他的狗嘴。这一句他不能完全确定听准了,因为隔壁的狗叫得太狂暴。
他看到刘畅的脸色石膏似的,也许他自己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两人同时安静下来。刘畅病了一样衰弱,哑着嗓音说:“我们不吵了,好吧?”
他愣住了。这算求和吗?还是他开始相信他刚才对心儿的诋毁了?他后悔这样败坏她。
“能给点水喝吗?”刘畅简直不是求和,而是在乞怜。并且他的脸色是令人惊悚的白。客人突然变化的态度把他弄傻了。也许他怕富二代病倒在自己家里,他家担待不起。他转过身往厨房去,要给他去倒水。就在他一只手撩开厨房门上破草帘时,他脊梁上被重锤一下,接着,一股尖利的疼痛由远而近地来了……
他转过身,看见刀子从什么地方被使劲拔出来,用了一会儿工夫,他才明白刀是从他自己脊背上被拔出来的。那么,刀尖上的血就是他自己的了。血一滴滴飞快地落到地上,他头一个闪念想到的是,会有下一刀吗?下一刀会是哪里?他看到刀后的杀手,白脸转为赤红,两眼呆愣,似乎也在想同一个问题:下一刀落在哪儿?他突然伸出手臂,不知是要挡住自己的脸,怕脸破相,还是想夺刀……
他假如能作证,会把“最后谈话”写成一篇漂亮的报告文学,让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神态、每一句对话都再活一遍。他会得到高分的,起码心儿会给他很多红色五角星。读到精彩描写,心儿就会用红笔勾下来,在旁边画一个小小的五角星。他的作文常常是繁星一片。世上没有一个人像心儿那样欣赏自己,但他再也没有机会获得心儿的红色小星星了。他再也没机会向心儿道歉,他和刘畅最后谈话里的中伤都不算数,都是话赶话赶出来的气话,主要是为了气刘畅。况且当时他有多失败多痛苦啊?痛苦到极致,非得用那种语言为自己止痛。非得说服自己,那就是个烂透的女人,失去她才不会疼碎心。
时不时地,心儿也能感觉到他的在场、他的存在。尤其在她生病的时候。她发高烧时几乎看见了他,因为她那双大眼睛又微微鼓起,凝聚着不可思议。那时她躺在山区的简陋农舍里,那个村子被遗弃了,遗弃给了老人们和孩子们,年轻人和壮年人都消失在远方的城市,成了统计外的人口,形成城市之下的城市,或城市中的流动城市。老人们和孩子们都不知道代课老师生病了,高烧从三十九度直升至四十二度,只知道镇上的小学校没开门,孩子们野在山上,在荒芜的田里。那时候的心儿和他很近,他相信她能看见他,能感觉到他。他是她重病的唯一知情者,唯一的陪伴,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病得那么重,一度几乎气绝。村里的老人们和孩子们偶然谈论,城里来的代课老师这几天也逃课了。小学校一共五十多个学生,住得山一家水一家,孩子们上课要走十几里或二十几里山路,所以常有逃课的,城里来的女老师就必须山一家水一家地去动员,去哄,去补课。女老师逃课,正合他们的意,省得他们自己逃课。女老师说上课就可以改变命运,做跟自己父母不同的人。但他们看不出做跟父母相同的人有什么不好,他们急着做跟父母相同的人,早早混进城,早早找女人或男人生孩子,做他们父母那样城里乡下两不管的人,爱生多少孩子生多少。他们认为城里来的女老师事儿多,本来他们挺喜欢自己的命运,她非要他们改变。女老师要是永远逃课他们就称心了。所以没人打听这么多天不见她去了哪里。
她躺在土坯搭的硬板床上,只有他守护她。她原先饱满红润的嘴唇成了爆裂的干皮,动了动,又动了动,也许在叫一个名字。是叫“天一”?
他怎么可能不爱她?怎么可能相信他在最后谈话时对她的辱骂?她对他的好,他难道不知道?她对他的每一点每一滴的好,都长进了他的身体。他们之间授受过多少爱?心灵到心灵,还用分谁是谁吗?爱她就是爱他自己,也压根不必怀念她,因为她就是他的一部分青春,他的一部分成长,一部分的他。
他守护了她好几天好几夜,有时她的手指轻轻地动,这是她在抚摸他的板刷头吗?十六七岁的时候,她第一次用手指触碰他又密又短的发茬,笑着说:“你戴了顶貂绒帽子吧?”
她的体温从四十二度降到四十度,又降到三十八度,最后降到了人间绝大部分成员的温度。她睁开眼睛,他明白,她还阳了,已经看不见他了,健康和阳气切断了她对他的感觉。
她从床上起来,身体轻飘得像个吹气娃娃,并已漏出一半的气了。她看了看地上的巨大茶缸,半缸水还在。她是靠水度日养病的。病自生又自灭,她呢,自灭又自生。她站不稳,跌倒在床上。她在想自己做的梦,零零碎碎的画面、形象,都是邵天一那孩子。她病魂悠悠的几天里,天一来过,陪伴过她,这点她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