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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法向她说清,那不是梦,他和她相约,必须病做桥梁。她扶着墙站起,扶墙的手抖得像八九十岁。他陪伴她吃着泡面,啃了半根皱巴巴的萝卜,就像他活着的时候,多少次陪伴她吃最简单的饭食,因为相互就伴,吃得总那么香。然后她上了路,走走歇歇,傍晚才到一家门口,嘶哑地叫了一声“毕世康”。姓毕的学生看见她,心想,完了,逃课的老师回来了。她对毕世康说:“明天早上都到学校,看篮球比赛!”她用DVD上的美国篮球赛当糖果,哄他们上学。他想她好可怜,挣不了几毛钱薪水,把学生们当山林里珍贵的画眉蛋东一颗西一颗地捡来。这原先产画眉的山里,眼下只听画眉偶然地唱,难见画眉一根羽毛,更别说画眉蛋。教学之于她就像母爱,是女人就有,是母亲就有,不付出不行。她从毕家出来,天快黑了。毕家的老人只剩了一个,毕大娘说山上有野猫呢,搞不好还碰上熊,一个人咋走?老师不走了吧。

她说还有一家要通知,明天可要孩子去上学哦。她摁亮了手电筒,一支手电筒才能照穿几尺黑暗?

只有他陪伴她,他上一生太短,没陪够,没爱够,现在接着爱,没有妒忌没有障碍没有期限,什么时候能陪够爱够?早着呢!

他陪伴她到深夜,陪伴她到天渐渐发亮,山那边出太阳了,阳光要两小时才能照到山这边,但天早早红了,她病黄的脸也给天映得发红,原先嘴唇上那层爆裂的皮下面,新鲜的嘴唇长出来。不死脱层皮,就是她现在这样。脱层皮能重生多好,现在她可是他唯一的,独享的。

他陪伴她来到校舍,太阳光刚从山那边照过来,山的身姿给镶了金边。教室只有一间,其他的空关太久,里面的板凳都被人偷光了。学生们来了过半,从来不会全数都来的。心儿开始点名,点到某一两个缺席的,其他学生说他们去了城里,找他们爹妈去了。去了城里便可以永久逃课。城市中的流动居民在向一个世纪前退化,形成不小的文盲人口。心儿操这样的心呢!假如可能,他愿意充当一个学生,顶上一个名额,填满一张空课桌,让心儿眉心打的结稍微松开一点。下午学生多了一些,都知道电视篮球赛最后一堂课才放映。学生中最大的十四岁,一到十五的,就可以冒充十八岁,到城里的住宅小区当保安,或到洗脚房学习伺候大小各种脚丫子。几个学生最后到达,最后一堂课刚打下课铃。这几个学生都是十三四岁,都住在镇子周围,没有理由迟到一整天。心儿问他们迟到的理由。学生中一个最年长的男孩说,理由是他们去镇政府楼里上网了。网民们呼吁要捉拿一个女教师,网民叫她“师生畸恋的始作俑者”,她从城里逃到山里。心儿畏缩了一下,不敢正对那几个学生的眼睛。一个女学生看着心儿,哼哼几声,别以为山里就不是五星红旗下了。心儿刚想顶她一句,算了,咽了吧。

还有更大的山可以容她躲藏吗?他感觉着心儿的臊,热辣辣地爬到脸上,爬到脖子上,爬了满背。

她此刻已经站在几十双眼睛前面,几十双十三四岁的眼睛,可以剥得下她的衣服,剥下她的皮,挖出她的内脏。能挖出她想教他们的心吗?能挖出她为他们的愚昧无知所感到的焦虑吗?她认罪那样垂下目光。她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但可以纠错吗?她有一肚子教学的知识,有着记吃不记打的教书匠血统,来此山中填补最后一个代课老师的职位,一天七八个小时几乎义务教学,这可以作为她纠错的方式吗?显然孩子们不那么想。就让她一肚子知识烂在她肚子里,让他们退化成文盲不可惜吗?昨晚还友善的班长毕世康问她,到这里来打算勾引谁?她想说她从来没勾引过谁。但谁能作证?

他能,他邵天一在此作证。

她浑身发冷,就像高烧初起,他都能感觉到她的冷。

这里她是教不下去了。

他很想告诉他们,她是世上最好的老师,她让多少学生爱上了中文,让多少学生爱上中国的古典文学,她那些留洋国外的学生,在学舌外语时常常不自禁地反思:古老中国的文字表达怎么那么精练那么朴素,因此在他们的感情中,中文、中国和丁老师是一体的,属于同一份怀旧。

也许她会去更遥远更偏僻的乡村。她会把叮咚接到她最终落足的地方。叮咚将来就是一个乡村女教师的女儿。也许长大也会长成一个乡村女教师,就像老丁老师的女儿是小丁老师一样。

她的想法他都能感知到。

她在回城的公交大巴上想,她最后的落脚点要看法律对她的最后发落。她给在狱中的刘畅递进去的小说《自由》里,就夹着一封忏悔信,并说明她会为他刘畅作证。大巴上,她给叮咚和母亲发了短信,告诉她们她就要回家了,因为想念。他连她带着淡淡血腥微微泪咸的想念都能体味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