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ⅩⅢ(第2/3页)

“我本来要去医院看我爷爷。”

“可是你为什么又让出租车到邵天一家了呢?”

又是个回答过一万遍的问题。他回答过检察官,也回答过辩护律师:那就是一闪念的事。整整一周他都在猜测心儿的沉默是怎么回事。他对邵天一的怒、恨、怨毒跟着高考的压力一块儿上涨。他坐在出租车上向二零六陆军医院去的时候,司机不知怎么问他的岁数。他刚满十八。他突然想到,十八岁一条好汉,杀人放火都是好汉做事好汉当。他的行为从此属于自己,干什么都不必连累谁,不必连累父母,也不必连累心儿。十八岁零一天,是个清算总账的好日子。

“你进了邵家,发现他家父母都不在,有没有多想?”

“顾不上想。一见到邵天一就吵起来了。”

这二人转又开始舞台调度,小于律师来到前台,问道:“丁佳心给你送了一本书进来,你看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看?”

“不想看。”

“为什么?”

“……不知道。”

怎么跟他们讲得清?他的十八年生命被填进太多的书、太多的字,尤其最后一年,他给强按着头,闷在密密麻麻的字海里,各种字,中文字英文字数字,吞得下也得吞,吞不下也得吞,吞的同时才能呼吸,强吞是他呼吸的交换代价,他早就受够了。现在他无力报复他所受的苦难,他至少可以选择跟书和字断绝关联。他从有字的世界起义了。有了字才有那么多概念,那么多成见,他和心儿之所以不能实现爱情,就因为有字世界的成见和概念,有字世界是没有天真的,邵天一、心儿和他,假如在概念尚未开始害人的伊甸园,一定会发生另一个故事。他乐得享受无字的世界,对于字以及由字组织起来的句子,再由句子形成的概念、成见、知识,他再也不用负责去死记硬背。他这个无字世界空茫茫的,回归了岩画时期的原始,他的精神野起来,他感到获得了自由。

因此他一直克服着难忍的心痒,不去碰心儿送来的书。他甚至不想知道那是一本什么书。文字再别想诱惑他回到充满“师生畸恋”、“不伦之恋”、“三角关系”等概念和成见的世界里。就是心儿亲自来诱惑他都办不到。心儿曾经启蒙了他,让他陷入跟中国文字和语言的热恋,那是一场怎样的大爱,通过那场大爱,他热恋上了心儿。他想到那些给心儿写的短信,寄托和表达他恋爱的词句,太俗了,让有字的世界污染得太厉害,一点创始感也没有,假如他活下去,还有机会再向心儿表达爱,他会尽量肃清文字俗气的污染。

他无法回答小于律师的就是这些。通过文字,就会陷入文字的圈套,人们就会利用你文字中的概念之网套住你,勒死你。

小于律师说:“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现在你已经开始对丁佳心有认识了,认识了她是这件事里的始作俑者,所以心里对她的感情已经从爱转化为恨了。是不是这样?”

他懒洋洋地摇摇头。请他们进入他美好的无字境界,他们还是想当然地找出概念。

“那怎么解释你连丁佳心带给你的书都不拆开呢?”

他的目光越过她,定在灰秃秃的墙上。好一面没有字的墙。但是好景不长,沈律师的脸出现了,成了画面主体,墙成了背景。他又跟小于律师变换了位置,二人转现在由他主唱。

沈律师说:“丁佳心找到我们了。她提供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情节,被你忽略了。我提醒你一下:在你杀害邵天一的前三个礼拜,有一天她向你承认了邵天一和她发生了性关系,也告诉你,后来邵天一还要保持这种肌肤之亲,她拒绝他之后,邵天一差点自残。你应该是因为这个受了刺激。”

他猛然收回目光,绝望而怨愤地看着这张虚胖的大脸蛋,给他这么一总结一归纳,这事怎么这么丑恶?并且他对心儿也产生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怨毒:我像真的一样给你们保密,你反而自己拿出去招摇。那我刘畅在这三人关系里又是什么角色呢?因为发现自己和女方的关系远不如情敌和女方亲密,妒火中烧,不惜刀杀害自己的同学?!我一直以为的惊世骇俗又在哪里?原来连心儿也不把它看成一场惊世骇俗的生死恋?!

“这是个非常重要的新信息。在某种意义上有暗示怂恿的作用,再加上她说邵在他家耍菜刀,差点自残,这两点信息连在一起,等于暗示你,邵天一对于你和丁佳心的感情发展,是个致命障碍,必须把他除掉。”他越来越吃惊,难道自己捍卫的秘密不过是一件丑闻的核心?

“她这样跟你们说的?”

“她的原话不是这样说的。她的证词给我们提供了非常有利的新证据,让最高院看到你作案时的心理前提,我相信执法人能发现你的情有可原之处。丁佳心的本意是好的,假如法律发现她在此案中的法律责任,她甘愿伏法。”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太长的指甲。活人成了尸体之后指甲会继续生长,半尸体犹如他,也能把指甲养育得这么茁壮。指甲是灰黑的,关在这里面什么也没干,指甲也能藏污纳垢。从八九岁起,家里就没人注意他的指甲是否该剪,该清理,却有人逼他弹琴,用长着如此灰黑指甲的手。只有一个人总把一把指甲刀轻轻放在他面前,有一次她还低声笑道:“那指甲是不是留到发愁的时候去啃的?”还有一次她说:“这指甲弹古筝弹琵琶合适,弹钢琴还不把键子上的珐琅划坏呀?”此生他只为她演奏过一次,还没好好弹,曲子断得一小截一小截的。也许再也没机会给她弹一支完整的曲子了。他鼻腔酸胀,一包眼泪堵在那里。

“你当时听到丁佳心和邵天一发生了肉体关系,第一感觉是什么?”

“我忘了。”

“生气吗?”

“嗯。”仅仅生气?

“妒忌呢?”

他绝望地看着这张全省法律界著名的大圆脸。事情越来越不是他想象的样子。

“非常痛苦,生气,对吧?”

“就算是吧。”还是无字世界好,丰富含蓄微妙的上千种情绪只能哑然,只能YY,可意会不可言传。

“生气痛苦到什么程度?”

这叫什么话?还有“程度”?程度你们不是都看见了?程度就是我将为之付出代价的。

他不想说话了。

“就是在气头上你回到家,喝了两瓶半啤酒,然后草拟了谋杀计划,对吧?”

他更与他们讲不清楚。他们不可能懂得他这样的年轻人,常常在心里把某个可恨之人杀个千刀万剐。从小到大,他生活里时不时出现恶棍、流氓、街霸,他们会堵在街上,向比他们年少的男孩女孩勒索,索要你的钱钞,索要你的忠诚,要你去帮他欺负更多的孩子,他们还索要你的奴性以至于你俯首帖耳指东不西。街机厅里的杀戮游戏是他自欺欺人的反抗,发泄被压抑的暴力。他模拟了无数次轰杀。当他在纸上横一笔竖一笔划拉“谋杀计划”时,不过又是一次模拟轰杀。这和后来到了邵家,自己身心里突然裂变出一个杀人犯是没有联系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裂变出一个杀人犯来。他那几天想杀的并不是邵天一,或说不止邵天一,他想杀的多了:该死的复习,模拟考试,高考,制定复习考试的人,每个对他谆谆教导、喋喋嘱咐的人,都在他的模拟轰杀中纷纷倒下,那些唠叨了又唠叨的:“你要用功哦!时间不多了哟!争取考到一本哟!”他统统想劈砍,刺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