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ⅩⅥ(第2/3页)
母亲呼呼地喘气,终于上到邵家墓碑所在的坡度。往横里走一百多米,就是邵家三口未来的团圆地了。父亲的大徒弟说了一句:“谁刚才来过了!看,还搁了本书在这儿!”大徒弟把杂志拿起,放到母亲手中。母亲看着那一页,“邵天一”三个字如从天外飞来。她在他名字上摸了又摸,要不是当着外人,她会把脸和嘴唇贴在名字上,当儿子温热的带汗味的额头、脸颊、鼻尖去贴,但她是个老式女人,别说天一死了,就是他活着,她对他的疼和爱都搁在心里。
“谁送来的?”父亲的师弟问。
“她送来的。”父亲的二徒弟指着丁老师三个字说。
“她来跟天一过重阳了?”大徒弟的媳妇说。
“狐狸精!天一死了她都不让他安生!”二徒弟说。
“还给插了半根烟,什么意思啊?”师弟说。
二徒弟的媳妇捡起另一个烟头,演起俗套透顶的坏女人来,扭着茁壮的腰肢,在墓碑与墓碑之间走秀:“人家不就找了个把小白脸吗?你们恼什么呀?”
年轻英才邵天一,给她暗示为小白脸,二徒弟呵斥媳妇:“前天才揍过,又欠啊?”
二徒弟媳妇说:“谁揍谁呀?!”
大徒弟拿起那半根烟,看着上面的“中华”商标:“一条中华烟顶一个下岗工人一个月的工资。有劲儿抽她去啊!”
他无法阻止父亲社会圈子里的人咒骂心儿。他不属于这个圈子,活着死去都不属于,也不爱他们,因为他们从来不懂得他。他们对于不懂的东西就知道咒骂,比如心儿这样的美妙女子。心儿幸好走了。
二徒弟看看坡下,又看看坡两边:“刚才从那边下去的女的,是她不是?”
人们心照不宣,顿时安静下来。
心儿走到好远,回头看着坡上一炷烟直直升起。他们把那篇得奖散文烧给天一了。墓地一边是落日,一边是孤烟,好一个缅怀的傍晚。好像就从这个时刻,她意识到,天短了。
他也意识到了,因为小火车站的灯都开了。小火车站上只有她一个人在等回城的车。当然,他在陪伴她。她还是两眼空空的,心里空空的。
火车是最慢的慢车。坐上这样的慢车心儿和他都能回到童年。火车头的灯光先到,接着到达的是声音,然后是气流,最后才是火车本身。火车近来,近来,却“忽”地一下,又朝站外开去。她愣在站台上,他却为她焦急,因为除了这一班火车,晚间没有其他火车在本站停靠了。她反应过来,小跑着进了候车室,问值班站长刚才的慢车怎么不停。站长说因为没有人下车,也没看到有人要上车,要上车怎么不站到月台上啊?所以他就做主让车甩了这一站。对不起,票钱可以退的。是应该站到月台上,她的精神实在恍惚了。站长跟她说晚上还有两班回城的长途车,不过要走四五里地,到镇子中心去搭乘。
她的行装比来时轻得多,所以不久她已经走出去一里地了。乡镇的路灯稀落,好长一段距离才有一盏。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一辆辆车卷着尘土开过去,开过来。他不离她左右,因为他的感觉是不妙的。人们把他现在的存在状态叫死亡,就是肉体消失罢了,但曾经囤于肉体的感觉现在全解放出来。他的全部存在都是感觉。他的感觉是树间的风,是草和野花的气息,是这秋天冷热适宜的温度。他要她知觉到他,便猛力在树叶里穿行一阵。看,她慢下来,侧脸看看路边年轻笔直的小叶杨,每一片心形的叶子都在抖颤:一片片都是被胳肢痒痒的小精灵。她脸上出现一种感动。他和她这种神性的交流,只有他知道。
但那不妙的感觉马上追了上来。
一辆八十年代的解放牌卡车从她身边超过,她正好走到一盏路灯下。卡车在二百米的前方减速,停在路旁。他穿行于路沟芦苇之间,让灰白的芦花扶摇飞舞,还是阻止不了她往前走。还有一百五十米,就要走到卡车旁边了……还有一百二十米……一百米……
芦花里扬起的灰沙,那就是我,心儿!
他还是无法让她明白,他这是在阻碍她继续前行,要她掉回头往小火车站跑。离大卡车还有五十米……四十米……十米……
心儿终于感觉到了他。旱了的路沟里,白色芦花起了大浪,刷刷刷,响声悚人。她停下脚步,似乎在辨认他——什么样的能量在无风的夜晚兴风作浪?
她突然用手捂住脸,芦花上积累的灰沙迷了她的眼。她揉了揉右眼,不行,还睁不开,便掏出纸巾轻轻擦拭。快掉头往回跑,往火车站跑!但迟了,从大卡车驾驶室两边的门里以及车栏里同时跳下七八个中年汉子,刹那间堵住了她的去路和退路。
“是她不是?”大徒弟问身边的人。
“叫师母来认认。”
“不叫她。”
心儿看着他们,心存侥幸,也许他们认错了人。
“请问你们这是干吗呀?”
“想请你搭车。”二徒弟歪着嘴笑。
“不了,谢谢,前面就是长途车站……”
他的感觉真准啊,这些人是可以把咒骂变成行动的。他仍然插身于心儿和这一群人之间,但无法护着她。
“你姓丁吧?”大徒弟问道。
“是的……”
一个拳头打上来,心儿的鼻子一酸,接着鼻孔一股热流喷射而出。第二拳跟第一拳相接得极紧,是朝胸腹部打来的。
他焦急愤怒,又无能为力。
沟里的泥巴块也来了,照准那小小的美丽脑壳就砸。还有七八双脚提起,放下,那柔软苗条的身体是他们脚下的球,被踢,踹,跺,踏。他束手无策,悲哀地待在一边,看着她被拳头和脚以及沟底泥块变成了另一个人。人们就是这样,打打就忘了:人是肉做的,血灌的,一张薄皮包着的,能有多经打?
也就一两分钟,她已经没了人样。驾驶室右边的门开了,他的母亲下了车。
他伴着母亲走进人群,地上一个一动不动的身体,围了一圈喘得呼哧呼哧的男人。女人站在外围,窃喜和后怕的都有。
他听见母亲说:“我的妈哟,这是谁干的?!”
没一个人认账。
他陪伴母亲走到不再动弹的人体跟前,跟随母亲试了试她的鼻息,还有细细的气流出来。
大徒弟喊道:“我们就是看到路边躺着这么个人才下车来看看的,是不是,弟兄们?”大徒弟向所有人发射威逼的目光。
“没错!就是!”人们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