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捕头·下 番外一 此情成追忆(第2/6页)

我从旁边揪了另一片叶子下来,给她吹了一曲没有名字的小调,不怎么动听。

那是景德十年的夏天。她告诉我,她叫锦瑟。

仲秋时,天气转凉,锦瑟被家人接了回去。

我坐在那块大石头上看着她上了马车,马车走过村子的时候又停了下来,那鹅黄的身影从车里跳了下来,向着山上挥了挥手。

她说:“闵风哥哥再见。”

我不知道她是真的这么说了,还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我揪了一片草叶,又吹了那曲不太动听的调子,可我想她应该听不到。

再见,只是一句告别的常用语。有的时候真的可以再见,有的时候却再也不会见面。我以为,锦瑟会是后一种情况,但令人惊喜的是,第二年的春天她又来了。

我失落了一冬的心情终于也如万物生发,心里冒出了蓬勃的草。锦瑟到我面前问我:“闵风哥哥,去年我走的时候你是不是用草叶吹了调子?”

“你听见了?”

“我不知道。”她的笑容依旧是那样好看,“但我觉得我听见了。”

这一年,我终于在她面前挽回了自己的面子,在揍趴下几个师兄弟之后。她也很高兴:“我就说嘛,努力一定是有回报的。”

好吧。如果我是天才能让她高兴,那我就是天才吧;如果我的努力能让她高兴,那我就继续努力吧。

入夏冰雪融化后,我带她去看了那条甘洌的小溪,带她去看了我在北坡发现的一个山洞,还有一片只盛开几天的花海。

那都是我发现的,悯峰山就是我的世界,我希望她看到,这样她便是与我分享了这个世界。我的世界里也不再只有我一个人。

我在她的央求下带她去了山顶,师父知道以后把我揍了一顿。我在师父的责骂里才知道锦瑟与我有多么不同。她的姑母很了不起,是皇后,不是像我这样连姓氏都来得很随意的小子。

担待不起,师父这么跟我说。很世俗,但那也是现实。

锦瑟瘪着嘴来向我道歉:“闵风哥哥,我以后不会让你为难了。你别生我的气。”

“没有。”我实话实说,“你想去,我就带你去。”

她的脸有点红,摇了摇头,然后又笑了。

我发誓,我说的是真的。

那一年,锦瑟带来了她的琴。

我与她去了那片花海,她说她去年看见花海的时候就很想弹琴。

“我学过很多的曲子,《高山流水》《阳春白雪》《醉渔唱晚》,都是很美的风景。”

她的手指在琴上抚过,两指一合勾起悠悠的声响,又按下:“可其实我都没有见过。”她低头笑了笑,看向我,“我家挺大的,但迈再大的步子一百八十二步也就从东走到西了。你看这里多好。”

她看着花海伸展着胳膊:“如果想走,可以一直走下去,永远都走不到头。”

“南边是海。”我说。

锦瑟扑哧一声笑了,眄了我一眼:“好煞风景,我就是说那个意思。闵风哥哥见过海?”

“没有,我很少离开悯峰山。”

“有机会我想去看看。”她又重新将手放在琴上,滑出一串调子来,掩住了她后面的那句话。她说得很轻,但我还是能听见。

她说,不会有机会的。

这是一句非常遗憾的话,但她的语气却并不遗憾。不管是她的身份,还是她的身体,都不会让她有机会的。毕竟海那么远,连我都不曾去过。

蒋熙元说我这人无趣。

“你说你每天都干什么呢?来莳花馆坐坐吧,闵风,茶酒我都不收你钱。”

他把扇子在掌心掂了掂:“哪怕听听曲儿也好,姑娘们的琴技可都是一等一的。”他陶醉般晃了晃头,“美人好酒配佳音,你总得体会体会。”

他怎么知道我没体会过?

那年的一片花海,锦瑟在南坡上弹了一首曲子,比冰水滴落山涧的声音还要清幽,比晨鸟鸣叫松林的声音还要婉转,比微风拂过花海的声音还要温柔。

后来蒋熙元爱上了一个姑娘,于是在他的眼里,这世上的姑娘就都不能称为姑娘了。我也一样,我听过了锦瑟的那首曲子,这世上的曲子也就都不叫曲子了,只能叫作声音。

那天我很认真地看着她弹琴,听着从她手中缓缓流淌出来的音调。直至今日我仍能记得她纤细的手指在琴上勾捻的动作,我甚至可以根据记忆在琴上把这首曲子弹出来,虽然我一点儿技法都不会。

“这是什么曲子?”锦瑟弹完之后我问她。

她笑:“不知道啊,随意弹的。要不……叫它‘悯峰山上的花海’,或者叫它‘锦瑟弹给闵风哥哥的曲子’?”

她笑得愈发开怀:“再让我弹我可弹不出来了,不记得了。不过我觉得很好听。”她把琴放到一边站起身来,“在家弹琴的时候要焚香,可再好的香又哪里比得过这片花海!”

我看着她往花丛中走进去,惊起几只花蝶,她伸手捞了一下却捞了个空。我点地起身,在半空中捏了一只蝴蝶,放在了她的手上。

她展着手并未握起,只说了一声好漂亮,那蝴蝶便又飞走了。我想再抓一只给她,却被她拽住了:“还是飞着好。”

这是她来这里的第三年。

我曾经天真地以为,她就像树上的芽、草中的叶,每年的春天都会出现在悯峰山。一抹鹅黄娇俏的身影,带着我这一整年的盼望,融化我一冬天的等待。

但是景德十三年的春天她没有来。

我等到树叶挂满枝头,等到花海绽放南坡,等到冰雪消融成溪,她还是没有来。我日复一日地在那块石头上往山下看,从旭日东升看到星斗满天。

师兄促狭地说:“闵风,等萧姑娘呢?你是不是喜欢上人家了?”

我恍然大悟。我曾经生活的环境太单纯了,导致我成熟得太晚了。到明白什么叫作喜欢的时候,才惊觉自己已心有所属。

那种喜悦,那种顾盼,那种等待,终于有了一个词可以概括。我为此感到高兴,于是我又顺理成章地翻出了另一个词,叫作两情相悦。

那是我新的盼望。于是我对师父说,我要下山。

“也是,你也该去外面看看了。”师父听我说完就点了点头。其实话到此为止就够了,可我那时候特别傻。

我说:“我要去找萧姑娘。”

师父打量了我几眼,觉得我莫名其妙:“你找她干什么?”

“因为她没来。”

“哦。”师父又点了点头,继续烹他的茶,“她以后就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