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簪 芙蓉旧 十九(第3/6页)
“我接下来说的,都是猜测,没有真凭实据,所以,请各位姑妄听之。”黄梓瑕说着“猜测”与“姑妄”之类的词,但脸上的表情却让所有人都知道,她说的,事关重大,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所以人人都屏息静气,大气都没人出。
“那小儿子,或许在数年前的一场灾荒中,随着饥民南下了。当时很多人的落脚点,就在成都府。时间渐渐过去,他也逐渐清醒过来,但流落异乡,孤苦伶仃,他一个孩子终究是无力回到长安的,只能留在成都府街头乞讨为生。然而,他聪慧过人,一心向学,本来在家中已经开蒙,于是在书塾捡来几本旧书,又在墙角下偷听先生的讲课,不多久,便超过了正经念书的那些学生,令先生们赞叹不已,博得了神童之名,以至于…”说到这里,她的声音终于不由自主地微颤了一下,“连当时新任的川蜀黄郡守都听到了他的名声,在见面交谈之后,惊为天才,于是,将他收为义子,带回府中。”
听到此处,周庠与范应锡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而一直像一柄标枪般站立在李舒白身后的张行英,更是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惊呼。
李舒白静静地听着,一直凝望着外面重重的荷影。
王蕴手上的扇子早已放下,他专注地望着黄梓瑕,几乎都忘了眨眼。
唯有禹宣,他依然维持着那个动作,坐在椅中。周围跳动的烛火在他的面容上投下一层扭曲的光,让他在忽明忽暗之间,惨淡无比,也,可怕无比。
“一个孤儿,得了郡守的悉心培养,从此人生截然不同。他进入了府学,得到了最好的夫子最悉心的教导;他在蜀郡成为名噪一时的才子,受到众人追捧;他温柔细心,处处爱护黄郡守的女儿,让她忘却了一切地爱慕他;他在三年后,考取了举人,春风得意,从此即将踏上青云之路——他知道,他不再需要利用仇人了。于是他搬出了郡守府,送给了黄梓瑕一只镂空的双鱼玉镯。”
周子秦听到双鱼玉镯两个字,愣了一愣,然后赶紧跑到旁边的房间将它取来,放置在桌上,说:“小心,这上面可有剧毒。”
“一个,带有剧毒的镯子。”黄梓瑕却毫不畏惧,将它轻轻拿起来,展示给众人看,那镯子光华流转,万千缕灯光从镂空的地方射入,又从镂空的地方折射而出,千重光彩,无法描摹。
她深吸了一口气,指着里面的八个字,说“万木之长,何妨微瑕。这镯子,是根据那块玉的纹理而设计,这字又是他亲手刻上去的,可以说,这镯子天下独此一个,绝无第二个。在黄梓瑕逃出后,我们从傅辛阮那里找到它。周子秦检验发现,傅辛阮与温阳,殉情所用的毒,绝非仵作当时验出的砒霜。他们中的,是极其珍贵稀有、在深宫之中流传下来的,鸩毒。”
这下,不但周庠与范应锡低呼出来,就连王蕴都是脸上变色。皱起眉头。
“而由此,我想到一件事,那便是——在黄郡守一家遇难时,黄梓瑕也将禹宣所送的这个镯子戴在手上,片刻不离。而这镯子,也是傅辛阮临死前所戴的。而当时中毒而死的人,又都是显露出砒霜中毒的模样。这两者,是否有什么关联?”她将镯子慢慢放下,低声说:“因此,周子秦去查探了黄郡守一家的坟墓,重新掘尸检验,剪下三人头发带回——果不其然,他们同样死于鸩毒之下!”
她的目光,透过所有惊愕诧异的人群,落在了禹宣的身上,一字一顿地说:“黄郡守一家和傅辛阮,完全不可能有交集的两种人,最后却死于同一种稀少的毒药之下。所以,很大的可能性,鸩毒就来自,禹宣亲手制作的这个手镯之上,这是他们唯一的共同点。”
禹宣的身体剧烈颤抖着,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抬手用力捂住自己的太阳穴,竭尽全力想在保持自己坐在那里的姿势。可没有用,他的太阳穴与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爆出来,他用力地咬着自己的下唇,可下唇都被咬青了,他也无法抑制自己急促的呻吟。
黄梓瑕望着他这种濒死般的痛苦,却一声不吭,只用力地呼吸着,将自己心口的怨恨与悲痛,在颤抖的呼吸中,一点一点地挤出胸口,不然自己的意识被那些东西撕裂。
一片暗流涌动的骚乱。
“崇古,我有疑问。你曾让富贵舔过你触摸过这镯子的手,我也曾检验过这镯子的外面和里面,事实证明,它是无毒的。”周子秦出声,打破了此时压抑的气氛:“而且,禹宣送黄梓瑕、齐腾送傅辛阮这个手镯,都是在出事之前好几个月。我想问,如果真是这个镯子被下了毒的话,那么,这镯子上的毒难道有时有,有时没有吗?又或者,送出去的镯子,还可以调整什么时候下毒吗?”
“是,这镯子的毒,确实是可以控制的,只需要,很小一个动作。”黄梓瑕说着,将这个镯子慢慢地拿起来,放在眼前,凝望着它。
那两条通透镂空的小鱼,活泼泼亲热热地互相咬着彼此的尾巴,追逐嬉闹。细小的波浪在它们的身边圆转流淌,因为镂空所以显得极其通透明亮。
她望着这两条鱼,轻声说:“因为玉质不好,所以为了增加明透度,中间镂空了。有无数的雕镂与空洞,难以令人一个个查看。而这个时候,只要将一丁点鸩毒封存在镯子内部的镂空处,待稍微干掉之后,用薄蜡糊住,便丝毫不会泄露。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或许一辈子,这一点剧毒都将陪伴着主人,一直无人知晓。”
她垂下眼睫,将目光从镯子上面移开,那已经在她心口扎了半年多的刺,在血肉模糊的疼痛中,却让她的思绪越发清晰,甚至变得冰冷寒凉,整个人悚然紧张,支撑着她的躯体,让她站得更加笔直而稳定。
“黄郡守家出事的那天,天降春雪,梅花盛开。”
禹宣在下午过来寻她,送了她一枝绿萼梅。在她笑语盈盈接过梅花的时候,或者在她与他在后院采摘梅花的时候,又或许,在她与他抱花携手的时候,他用指甲或者花枝在镯子上轻轻一刮,蜡块掉落,那藏在镯子之中的鸩毒,便彻底地袒露出来。
随后,禹宣离开,黄家人聚在厅堂亲亲热热吃饭。她身为家族中最受宠爱的女儿,一贯会给所有人一一盛好汤,将汤碗送到客人面前。
而那一日,因为她闹得不愉快,所以她听了母亲的劝告,亲自到厨房,将那一海碗的羊蹄羹从厨房端到厅堂。
出了厨房的门,越过庭前的枇杷树,穿过木板龟裂的小门,眼前是磨得十分光滑的青砖地,一路长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