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自卑和自傲(第4/4页)
“没有。”
“你二叔不是在宣州城里打工嘛,我听你二叔说,你舅舅做官越做越大了啊!”
农村人大抵弄不清楚舅舅是做什么的,也只能模模糊糊说一句“官”很大了。
“二婶,舅舅的官再大,和我们都没有关系。”
“你二叔说你舅舅现在可厉害了,出入都是司机接送,一帮人上赶着巴结他,很威风啊。你二叔根本不敢跟他打招呼。”
唐宓没作声。她能想象一幕。
“我们这些村子里的老乡亲,卫东看不上也没什么可说的,但他可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对你外婆、对你,真是狠心啊。”二婶又叹了口气,几乎是自言自语般感慨,你家穷,你外公又病……你外婆拉扯两个孩子,吃了多少苦?你妈为了供他读书放弃了上大学呢……卫东现在翻脸不认人,真够让人寒心的。”
听到二婶的叹气声,唐宓默然无语。
“唉,也轮不到我来跟你一个小孩子说这些……我这做长辈的也不像话啊。”
二婶说的事情,她很清楚。唐宓的外婆从来不是诉苦的人,家里的种种家丑也不会宣之于口,但小乡村里根本没什么秘密,人人都有眼睛,什么都看得清楚,什么消息也传得更快。她从小到大,都是听着这些故事长大的。
村子里的人看着祖孙俩相依为命,也是颇为感慨。若只是穷苦的话,倒也没那么值得同情,毕竟乡下的农民们,家境也都差不多,可唐宓家不一样,的的确确是出了一个人才的。唐宓的外公去得早,给外婆留下一子一女,外婆辛苦拉扯一子一女长大,吃苦受累供儿子唐卫东读书,考上了名牌大学。
二十多年前,唐卫东大约是这十乡八村里最有名的年轻人,他生得一表人才,在这附近的乡村里犹如琼枝秀树一般耀眼,加上学习又好考入名牌大学,一时间被村里人引为榜样。
有一个出息的儿子,村里人都以为,唐家现在终于时来运转,可没想到事情变了。
唐卫东大学毕业之后很快结了婚,对方姓李,据说是很有名的某高官的女儿——当然,村民们不太可能知道高官是谁,但结婚之初,那个女孩在司机随从的护送下,金光灿烂瑞气千条地和唐卫东返回唐家村时,震惊了全村人。
这也是她唯一一次出现在唐家村。接下来的事情不难想象,她只在村里待了短短几个小时,当天就返回了城里,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唐家村。
唐宓的外婆对此很宽容,儿媳妇出身太好,看到山村里的贫苦大概是被吓坏了——但是唐宓的舅舅在那之后,几乎也不回来看望母亲了。
唐宓上小学的时候,舅舅还回过村子一两次,给老母亲送点儿钱。
后来,再也没有出现在唐家村。
然而,关于他的消息还是陆陆续续地传来。
唐卫东大学学的机械专业,毕业之后进了一家汽车企业工作。有了夫人相助,唐卫东的仕途非常顺利,用了比别人更短的时间爬到了这家国企的高层。现在舅舅不过四十一岁,已经是一家资产百亿的汽车制造集团的一把手了。
二婶还在絮絮叨叨,充满感慨,唐宓已经没心情听下去了。
村里人现在提起舅舅,大约是既感慨又鄙夷的。感慨来源于羡慕,在朴素的农村人看来,唐卫东现在这么出息是让人羡慕的,若是可能,村民们都希望跟着他沾点儿光。当然,村民们也知道这不可能,他连帮帮家中六十多岁的老母亲和父母双亡的外甥女都不肯,更何况其他人?没能力帮忙是一回事,有能力却袖手旁观是另外一回事——所以村民们都说,只可怜唐宓外婆,辛苦多年,养了一只白眼狼。
这就好比中了五百万的彩票之后才发现,自己弄丢了彩票。
外婆从不对唐宓抱怨唐卫东的任何事,但随着唐宓年龄增长,根据她自己的观察,村里人的各种议论,关于舅舅的事情,唐宓也了解得八九不离十,在心中形成了自己的观念和想法——很多从农村出去的人,恨不得早早洗刷掉身上的农民印记,对于那些不够光彩的过去,都不愿意提及。舅舅就是做得比较干脆的一类人。
在家里待了两天,唐宓又要回学校了。
走的时候,外婆带着唐宓回了屋,小心翼翼地从枕头下翻出一个小布包,慢慢翻开。
小布包里有百元大钞,也有几十块几块几毛钱的零钞。唐宓知道,这每分钱,都是外婆用一滴滴的汗水换来的。
外婆抽出三百块钱,递给唐宓。
唐宓早就猜到外婆要做什么,只是笑眯眯道:“外婆,这是做什么?学校有给我助学金,一个月八百,我根本用不完的。”
“马上就是十月份了,天气就要变了,你拿钱去买点儿衣服。”
唐宓说:“我有钱买衣服的,我每个月还剩下钱呢,再说去年的衣服还可以穿的。”
“每年都要买点儿新衣服才对。”
“没事啦。”唐宓指了指自己的脸,大言不惭道,外婆,我像你,天生丽质,身材又好,穿什么都好看。”
外婆没忍住,笑起来:“厚脸皮,哪有你这样夸自己的?”
“我就是厚脸皮。”唐宓笑眯眯的,从外婆手里拿了一百块钱,剩下的两百又包回去。
“外婆,钱你留着,给自己多买点儿好吃的。外婆你好好养着身体,别太累了,把鸭子卖掉一大半,养几十只就可以了。”她说,“舍不得用钱的时候,你就想啊,我还有个好孙女,以后要赚大钱的。我要活到九十岁,跟着孙女享福的。”
外婆微微笑了,眼睛里都是光。
“好啊,我记住啦。”
回去和来时一样,在路边拦回嘉台县城的中巴车就可以了。和每次一样,外婆在田间对她挥挥手,看着她上了车才回去。
外婆今年六十四岁,虽然腰板还直,但毕竟还是老了,背影佝偻,走路的脚步也不如以往稳健,踩在低矮不平的田埂上,有些蹒跚。
就像每次离开时一样,唐宓从车窗里探出头去,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和外婆挥别。但汽车总是要走的,“呼呼”叫着拐了个弯,终于把唐家村甩在了身后。
唐宓坐回位子上,慢慢红了眼眶,她怕人看到,默默把脸埋在了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