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16页)

这是一座没有门牌号的房子,从外表看,除了镶花边的窗帘和一扇从某座古老教堂里卸下来的大门,其余并没有什么能把它和其他更为破败的房子区别开来。车夫叩了叩门环,确认地址正确后才扶医生下车。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门里的昏暗处站着一个妇人,全身上下穿着丧服,耳边别着一枝玫瑰。这是个黑白混血女人,年纪不下四十,但身材依旧高挑,金色的眼睛有些冷酷,头发紧紧地贴在头上,仿佛戴着一个棉制头盔。乌尔比诺医生没能认出她来,尽管在摄影师的工作室里,他曾在那些云山雾罩的棋局间见过她几次,有一次甚至还给她开过几服医治间日热的奎宁药方。他向她伸出手,而她用双手握住,但与其说是为了向他表示问候,倒不如说是为了扶他走进屋子。客厅里的氛围让人仿佛置身于一片看不见的树林,到处是鸟语花香,摆满了精致的家具和器物,每一件东西都在它应在的位置。乌尔比诺医生由此毫无感伤地想起了上世纪一个秋曰的星期一,他所经过的那坐落在巴黎蒙马特大街二十六号的古董商小店。女人在他的对面坐下来,开始用不流利的卡斯蒂利亚语和他交谈。

“医生,您把这儿当成家里就行。”她说,“我没想到您这么快就来了。”

乌尔比诺医生瞬间感到自己的意图暴露无遗。他用心打量了女人一番,注意到她一身素孝,以及她悲痛中的不卑不亢。于是,他明白了,这次拜访早已注定是徒劳的,因为对于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在遗书中所提到和指明的一切,她比他知道得更多。的确如此。她一直陪伴着他,直到他死前几个小时,一如她半生都怀着仰慕和谦卑的温柔陪伴着他一样。这种情感几乎与爱情无异,但在这座连国家机密都处于众人掌控之中的昏睡省城,竟然无人知晓。他们是在太子港的一家慈善医院认识的,她在那里出生,而他在那里度过了最初的流亡岁月。她比他晚一年来到这座城市,声称是短期拜访,但二人心照不宣,都明白她是要永远地留下。她每星期打扫整理一次他的工作室,可就连那些最爱捕风捉影的邻居都混淆了表象与真实,因为他们和所有人一样,都以为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的残疾不仅仅是无法走路。甚至连乌尔比诺医生也从医学的角度合理地做出了这样的推测。要不是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自己在信中吐露了实情,医生永远也不会相信他竟会有一个女人。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很难理解,两个没有过往包袱的自由的成年人,并且处在这个封闭社会的偏见之外,却像那些禁忌之爱一样选择了这样一种飘忽不定的方式。对此她解释说:“他就喜欢这样。”况且,同这个始终也不曾完全属于她的男人分享这份秘密恋情,加之两人都不止一次地从中享受到那种瞬间爆发的喜悦,这在她看来并不是一种难以接受的方式,恰恰相反:生活已然向她证明,这或许倒是一种典范。

前一晚他们还去了电影院,各付各的账,座位也是分开的。自从那个意大利移民加利略·达孔特在一座十七世纪的修道院废墟上建起了露天电影院,他们每个月都至少像这样去两次。那晚,他们看的是《西线无战事》,一部由上一年流行的小说改编的电影,那本小说乌尔比诺医生也读过,并为书中战争的野蛮悲痛不已。之后,他们在工作室会合,她发现他心事重重,怅然若失,以为是电影中受伤的士兵在淤泥中垂死挣扎的残酷场面所致。她邀他下棋,借以分散他的注意力。而为了让她开心,他答应了,但下得心不在焉,当然,他还是用白子。最终,他比她先看出,再有四步自己就要输了,于是毫无颜面地投了降。这时,医生才明白,那最后一盘棋局的对手是她,而不是他之前猜想的赫罗尼莫·阿尔戈特将军。他惊奇地嘟囔了一句:“那盘棋下得真是精妙!”

她坚持说,那并不是她的本事,而是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被死亡的迷雾弄得晕头转向,移动棋子的时候心中已没有了爱。对弈中断时大约十一点一刻,因为公共舞会的音乐已经停止。他请求她让他单独静一静。他想给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写封信。他一直把医生视作他所认识的最值得尊敬的人,而且,就像他常说的,尽管能将两人联系起来的不过是象棋这个嗜好,但医生是他真正能够交心的朋友。在他和医生看来,下棋与其说是一门学问,不如说是一种理性的对话。于是,她知道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已经走到了解脱的边缘,他的生命所剩下的不过是写一封信的时间。医生对此简直无法相信。

“这么说,您早就知道!”他惊呼道。

她证实说,她不仅早就知道,而且还曾怀着爱意帮他分担过这种垂死的痛苦,就像她也曾怀着同样的爱帮他发现幸福。因为他生命中最后十一个月的情况就是这样:一种残酷的垂死挣扎。“您的责任应该是把这件事通报给大家。”医生说。“我不能这样做,”她有些震惊,“我太爱他了。”自认为什么话都听过的乌尔比诺医生,却从未听谁说过这样的话,而且还说得如此坦荡。他全神贯注地直视着她,想把这一刻铭记心中:她就像一尊河神的雕像,眼睛如蛇眼一般,无所畏惧地裹在一袭黑衣之中,耳边别着玫瑰花。很久以前,在海地一片荒凉的沙滩上,两人做爱后赤裸地躺在那里,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突然感叹道:“我永远也不会变老。”她把这句话理解为他要与时间的劫掠进行殊死搏斗的英勇决心,但接下来他说得更为清楚直白:他决定,要在六十岁结束自己的生命。

事实上,他在这一年的一月二十三日刚刚年满六十。于是,他把圣神降临节的前一晚定为最后的期限,—对于这座将自己奉献给圣神的城市来说,这是最大的节日。昨晚发生的事,没有一个细节是她事先不知道的。他们经常谈起它,一同承受着时间流逝的痛苦,可无论他,还是她,都无法阻止这不可逆转的岁月洪流。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以一种毫无意义的热情热爱着生活,他爱大海,爱爱情,爱他的狗,也爱她。随着死期临近,他越来越向绝望屈服,就仿佛他的死并不是当初由他自己决定的,而是无情的命运使然。

“昨晚,我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的时候,他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了。”她曾想过把狗带走,但他看了看它在拐杖边瞌睡的样子,用指尖轻抚了它几下,说:“对不起,伍德罗·威尔逊先生得跟我在一起。”他写信时,让她把狗拴在行军床的床脚上,可她却系了个活扣,好让狗能够自己松脱。这是她对他唯一的一次不忠,但情有可原,因为她希望今后还能从狗那双冰冷的眼睛里忆起它的主人。乌尔比诺医生打断了她,告诉她狗最终没有挣脱。她说:“那就是它自己不想了。”随后,她又高兴起来,因为她宁愿如他请求的那样去纪念这位死去的恋人,昨晚,他写信时突然停下笔,最后看了她一眼,说:“请用一枝玫瑰纪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