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17页)
从那晚起,将近一年的时间,他一直缠着那家餐厅的主人,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金钱或者人情,又或者这位店主一生最想得到的东西——只求他把那面镜子卖给自已。可这并非易事,因为老堂桑丘相信传说中的故事——这个出自威尼斯工匠之手的精美雕花镜框原是一对,另外那件曾属于玛利亚·安托瓦内特,现已没了踪迹:它们是一对举世无双的珍宝。但最终,他还是让步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把镜子挂到了自己家中,却并不是因为那镜框的精雕细琢,而是因为镜子里的那片天地,他爱恋的形象曾在那里占据了两个小时之久。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每次见到费尔明娜·达萨时,她几乎总挽着丈夫的手臂,两人完美和谐地徜徉在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天地之间,像暹罗猫那样惊人地灵活自如。唯有在同他打招呼时,夫妻俩才表现出分歧。的确,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同他握手时亲切热情,有时甚至会拍拍他的肩膀。而她则相反,对他仅限于彬彬有礼,不带丝毫个人情感,从未流露出任何细微的表情能让他隐约感到她尚记得自己年轻时曾与他相识。他们生活在两个背道而驰的世界里。每当他竭力想要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时,她绝不会向前迈进一步,而是步步都朝着相反的方向。直到很长时间以后,他才斗胆设想,那种冷漠也许不过是抵抗恐惧的保护壳。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是在当地船厂所造的第一艘内河船的命名仪式上突然想到这一点的,那也是他第一次作为CFC的首席副董事长,代表莱昂十二叔叔出席正式场合。这一巧合赋予了这次活动某种特殊的庄严意义。凡本城中稍有头脸的人物都来了。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轮船的主厅忙着接待来宾,那里还散发着一股新刷的油漆和熔化的沥青味。这时,码头上突然爆发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乐队奏起了凯旋曲。他不得不控制住几乎与他的年纪一样老迈的颤抖,因为他看见自己朝思暮想的美人挽着丈夫的手臂,从身穿制服的仪仗队中间徐徐走来,浑身散发着成熟的风釆,如旧时的王后一般。人们从窗口撒下暴风雨般的彩带和花瓣,两人则挥手回应人们的欢呼。她是如此炫目,从脚上精致的高跟鞋,到颈上的狐尾围脖,再到头上的钟形帽,全身上下都闪耀着属于皇室的金色,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出挑。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和省府要员一起在舰桥上迎候他们,周围响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和鞭炮声,轮船鸣了三声浑厚的汽笛,将码头笼罩在蒸汽之中。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以其特有的潇洒风度,向列队接待的人一一致意,令每个人都觉得他对自己亲切有加:首先是身着华丽制服的船长,接着是大主教,省长夫妇,市长夫妇,然后是一位刚到任的来自安第斯地区的要塞长官。在政府要员之后就是身着黑色呢子礼服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置身于如此众多的显赫人士当中,他几乎微不足道。费尔明娜向要塞长官问好后,面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伸过来的手似乎迟疑了一下。长官预备为他们引见,就问她是否与他相识。她既没有说“不”,也没有说“是”,只是带着一个浅浅的微笑把手伸给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这种情景过去出现过两次,今后也一定会再次出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向将其视为费尔明娜·达萨个性的表现。但就在那天下午,他发挥了无边的想象力,问自己这种残酷的冷漠会不会是一种掩饰,底下隐藏的其实是一场爱情的风暴?
仅仅是这样一个设想便使他旧梦复苏。他又开始在费尔明娜·达萨的别墅周围徘徊,怀着多年以前盘桓在福音花园时同样的渴望。但他心里盘算的并非是让她看见自己,而只是想看看她,知道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可如今他要让自己不被人察觉是很困难的。拉曼加区坐落在一个半荒凉的小岛上,一条绿色的运河把它同老城隔开。那里到处都是椰树丛,是殖民时期恋人们星期日的藏身之所。近几年,西班牙人建的老石桥已被拆除,新建了一座混合材料的水泥桥,上面还装了球形电灯,以便骡子轨道车通过。起初,拉曼加区的居民不得不忍受设计不周带来的折磨,睡在本市的第一座发电站旁边,那隆隆的震动声就好像地震在持续不断地爆发。就连调动了所有关系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也无法让它搬到不扰人的地方去。直到他那已被证明的和全能上帝之间的同谋关系出面调停,才让事情转向他的一边。一天晚上,电站的锅炉爆炸,烕力惊人,竟从一座座新建的房屋上空飞了过去,在空中穿过半座城市,最终摧毁了古老的乐善好施者圣胡利安修道院的回廊。尽管那座破旧的建筑在本年初已被废弃,但锅炉还是造成了四人死亡,他们是那天晚上从当地监狱里逃出来的犯人,当时正躲在修道院的小教堂里。
那片宁静的郊区曾有着美妙的爱情传统,但自从它变成奢华的住宅区,对受阻的爱情就不那么适宜了。大街上,夏天尘土飞扬,冬天到处泥泞,整年都冷冷清清。稀稀落落的房子淹没在树木繁茂的花园之后,过去那种伸出屋外的旧式阳台变成了镶嵌工艺的露台,仿佛故意要跟偷情的恋人过不去似的。所幸那个时期流行起午后租马车出游,用的是改装的单匹马拉的老式敞篷车,游览终点往往是一块高地,从那里可以欣赏十月绚丽的晚霞,比从灯塔上观看还要惬意,还可以看到悄悄游过来窥探神学院海滩的鳖鱼,而每星期四,白色的远洋巨轮从海港运河通过,几乎触手可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办公室忙碌一天后,总会租上一辆马车,但从不像人们在炎热的季节所做的那样折起车篷,而是始终独自躲在座位深处,藏在别人看不到的阴影里,而且为了不让车夫胡乱猜测,总是命令他驶向意想不到的地方。事实上,他在途中唯一感兴趣的,只有那幢掩映在枝繁叶茂的香蕉树和芒果树之间的粉红色大理石帕特农神庙,它仿佛是路易斯安那州棉花种植园的田园别墅走了样的复制品。费尔明娜·达萨的孩子们每天快到五点时回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着他们乘着自家马车归来,之后又看着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例行出诊。然而,他在那里转悠了将近一年,却没能看见半点自己渴望的征兆。
一天下午,尽管六月的第一场破坏性大雨倾盆而下,但他仍然坚持这种独自出行的习惯。马在泥泞中滑了一下,跌倒在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惊恐地发现自己正好处在费尔明娜·达萨家别墅的门前,他顾不上这种惊慌失措可能暴露自己,竟然恳求起车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