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乔和他的书籍(第2/6页)
“您真的还打算同我们做生意吗?”他翻着白眼问乔。
“我们要设计一些轻便的、易于穿脱的上装。”乔机械地回答。
“我并不欣赏您的这种思路。”
当他冷冷地说出这句话时,乔的确有点摸不着头脑。以往当里根来到他的办公室时,他身上总是散发出田野里的油菜花的香味,乔深深地吸进那种味道,不由自主地将这个晒得黑黑的南方人拉进自己的故事的网络之中。他自己从未感到过里根对他有任何敌意,但他今天感到了。乔怕冷似地缩了缩脖子,这个动作立刻被里根看到了。里根问乔是不是对这桩买卖产生了厌倦情绪?要是那样的话,他们之间完全可以中止讨论。
“像我们这样两个人……”里根说了半句就咽回去了。
乔觉得他要说的是,像他们这样两个人,难以达成共同的意见。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他们合作了多年,乔的故事里头时常有他的身影,他那方形的脸在路边的镜子里晃来晃去的——乔的小路上总是有一面面镜子挂在树干上。就在前不久,他还给乔送来一对野鸡,野鸡身上斑斓耀眼的羽毛弄得乔好一阵想入非非。当时他注视着这张没有表情的脸,感到这个人就如同魔术师一样有种出人意料的本领。
里根在乔的办公室来回走了几趟之后,突然要乔拿出合同来,然后他就飞快地在那几页纸上签了字,快得乔来不及看清。乔的记忆中只留下了那只青筋凸起的、修长的右手。他在心里惊叹:一名农场主怎么会长着这种手呢?
签完合同之后里根就走了,乔将他送出门去时,看见老板的身影闪进了电梯。老板怎么到大楼这边来了呢?他问秘书詹妮,老板过来有事吗?詹妮瞪了他一眼,然后慢慢地摇头,似乎不赞成他的神经过敏。
乔已经在这栋楼里工作了十多年,对于工作上,业务上所有的程式都再熟悉不过了。在他的范围内,几乎就不可能有什么出乎意料之外的安排。但是他看到,就在今天,有些事似乎出轨了。大概一切都是在他不知情中发生的,所以他即使是绞尽了脑汁也捕捉不到那些线索。
那一天,乔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有人匆匆地从后面追了上来。是老板的妻子。
“最近文森特天天夜里喝多了,在家门口的草地上撒野。”丽莎红着脸说,有点忸忸怩怩的样子。“他可不年轻了。我在想,你们,你,对他施加过一些什么样的好的影响呢?啊?”女人突然转过脸来怒视着乔,眼里冒出乔从未见过的火花。
乔回答不出。他也认不出眼前这个红头发的女人了。一贯快乐,艳俗的丽莎此刻正怒气冲冲地从他身边挤过去,差点将他挤到了人行道下边。她像一阵风似地走远了,高跟鞋用力踏响着。傍晚的人行道上有很多人,都吃惊地望着样子狼狈的乔。乔看见了人行道前面的深渊,他要走下那个深渊,也许从那个地方,他可以通向他近来建构起来的故事之网。但是那个张开的黑色大口并不是深渊,只不过是一个地下人行横道。现在,当他来到这个地下通道的入口之际,丽莎忽然从阴影里冲了出来。
“文森特疯了!他疯了!该死,怎么会有这种事?!”
她的眼神狂乱,一只强壮的手抓住乔的手臂摇晃着,乔闻到她口中喷出的烈性酒的气味。
“啊,丽莎,请慢慢说。”乔费力地吐出这几个字,有种不知名的怒火在他体内升腾,他对这个小个子女人很厌恶。
但是丽莎像突然出现一样,又突然消失了。乔心里想着这一天发生的奇奇怪怪的事,脑子里乱纷纷的。
乔的妻子马丽亚正在编织机上织挂毯,那是她的爱好,也是她用来补贴家用的技艺,周围的邻居家都挂着她的工艺品。今天她织的是那幅蝎子的图案,深棕色的蝎子藏在奇花异草之中,看上去既新颖,又刺激。马丽亚身体结实,匀称,长着一双擅长各种技艺的手,指头很灵活,指甲剪得很短。虽然已年近50岁,眼力还是很好,厚重的棕色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
两只非洲猫在门外的草地上叫个不停,但又不像是叫春。这是马丽亚买来的猫,平时很少叫,像幽灵一样出没在周围。
“今天公司里头有些问题。”乔心事重重地说。
“我也听说了。”马丽亚看了丈夫一眼。
“你?听谁说?”
“丽莎。她来过了。”
“不要听她乱说。”乔不耐烦地将手里的皮包重重地扔到沙发上。
马丽亚从织机旁起身,穿过饭桌走到乔的身边,帮他把公文包放到架子上去。然后她将自己的一只手搭到乔的肩上。
“你不要急躁,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是公司的老职员,文森特那老狐狸怎么离得了你呢?不过丽莎到这里来是为别的事,她的家庭有问题了。”
有一件很奇怪的事,这就是马丽亚一直将文森特称作“老狐狸”。这件事上乔体会不到妻子的感觉,在他看来,老板并不是什么狡猾的人,只不过做事有点犹豫不决罢了。不过妻子喜欢这么称呼他的老板就让她去称呼吧,乔不想追问她。
“什么问题啊?”
“据丽莎说,同一个阿拉伯女人有关。文森特瞒着她同那个戴黑面纱的寡妇同居。”
“同居?他不是天天回家么?我差不多天天在公司看见他。”
“是这样。但是丽莎说,别人看见她丈夫天天在那阿拉伯女人家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想应该是用了‘分身法’吧。”
乔很不习惯马丽亚说那些奇奇怪怪的事,他知道她一贯有那种嗜好,她的嗜好甚至传染给了家中的这两只非洲猫。前些日子,那只棕色斑纹的母猫咬伤了他们的儿子。
“一个男人,按时上班,按时回家,无不良嗜好,却有人看见他天天在情妇家里。这不是很离奇的一件事吗?难道那是另外一个人?可是他自己都承认了啊。丽莎是绝望了,她遇上的事是最险恶的。”
马丽亚说这些话时又坐回了她的织机旁,说一句又织几下。乔定睛看着那只巨大的蝎子,只觉得一股冷气升上了他的背脊。整个房里都变得冷气森森的,马丽亚在眼前晃动起来,如同浮在薄薄的雾里头一般,而乔自己的脚下,则蹲着那只阴险的猫。他步履踉跄地挣扎着,要上楼到书房里去。马丽亚在那边嘟哝了一句什么,乔回头一看,织机旁空空的,她在哪里讲话呢?
一直到在书桌旁坐下,翻开那本日本人写的故事,乔的脑子里才变得清晰起来。乔一边大声念出故事的情节,一边深深地感到,他的生活最近完全颠倒了,日常生活变成了连环套似的梦境。虽然他念的是发生在东方的故事,但念着念着,那位穿木屐的女郎便款款地走进了他已经经营了两个多月的,被梧桐树所环绕的广场,她藏身于一棵粗大的梧桐树的树干的背后,只有和服的下摆被风吹得露出一个三角形。乔看得两眼发了直,念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