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里根先生(第2/4页)

“这种人不会是人群里头的一员,很可能是什么古老村子里的寄居者。”

山洞过完了。里根朝玻璃里头看,发现自己脸上有一块块的出血点,再看地上,便看见了几根白色的鸟毛。刚才难道是一只鸟?他明明觉得是一个人,甚至听到了那个男人粗重的呼吸。

他回到园子里时,遇上了雷阵雨,他的车子穿过密密的雨帘,停在他的灰色小楼下面,厨师阿丽迎了出来。

“回来了啊。刚才有一个炸雷,烧坏了家里的电器,我还以为我要进地狱了呢。怎么会有这种事啊。”

她显得很反常,也不过来帮他提东西,扭着臃肿的身躯一下子就躲进里面房里去了。看来她真的吓坏了。里根也感到吃惊,怎么回事呢,他的屋顶上不是明明装了避雷针吗?

上楼时,他觉得头重脚轻,又觉得似乎是在深海底下游走。

那一夜,有各式各样发狂的声音在黑色的暴风雨里头呼喊,里根还听到有人在议论说涨水了。

早晨,园子里已是阳光灿烂,可是里根却在沉睡不醒。

阿丽在门口慌慌张张地忙着什么,司机正在洗车。

“主人没起来吗?这可是破天荒第一回啊。”司机笑呵呵地说。

阿丽严厉地看了小伙子一眼,没和他搭腔。

在楼上,里根的梦沉入到了一个他从未抵达过的层次。深深的黑土下面,无数疯狂的树根纠缠在一起,使他彻底放弃了保持头脑清醒的企图。他很幼稚地认为,只要自己像蚯蚓一样在土里掘出通道来,总会有出头之日。头盖骨顶着土,口里也塞满了泥土,他可以缓缓地动起来了。周围到处有东西在“喳、喳、喳!”地响,也许是那些淫荡的树根。根与根之间有隙缝,尽管时常被塞住,但终究还是可以穿过去。里根决定在一根最粗的上头休息,他将塞满泥土的招风耳同它贴在一起,听到树汁在里头像滚滚洪水一样咆哮着,使得它颤动不休。这一刻,他记起了埃达,她那灵活的身躯同这些树根是多么相似啊!但是他自己却在很大程度上感到呼吸不畅,他还没能适应这类梦境。

“要是里根先生长睡不醒,你我可就解放了!”司机毫不介意阿丽的态度,大喊大叫的。“昨天夜里我和他回家时啊,就像穿过死亡的绝壁!”

阿丽厌恶地避开这个吵吵闹闹的年轻人,进屋到厨房里去了。她从厨房敞开的门向远方看去,看见在阳光下面劳作的那些工人,他们都穿着工作服,戴着草帽,身体被裹得严严实实的。阿丽注意到两年前来到这里的小姑娘埃达,脸膛已被晒得黑黑的了。阿丽知道里根对埃达的心思,她就如河里的老鳄鱼,对这农场里的动静了解得一清二楚。阿丽对主人的态度是矛盾的,既维护他,又不满意他。有的时候不满意到了这种程度,她几乎都要撇下他不干了。去年椰子成熟的季节,里根家里来过一位不太年轻的,穿着怪怪的女人。里根同这位全身着黑的,影子似的女人寸步不离地在一起厮守了一个星期,后来她忽然消失了。里根是趁着夜半无人之际将她送走的,阿丽听见了车响,是里根自己开车。黑衣女人走了之后,里根的情绪显得积极了好多,他迷上了夜间的钓鱼活动,偶尔竟会钓个通宵,到早上才回家。阿丽估计到那黑衣女人不会再来了,她也估计到埃达是主人的心病,因为整个农场里只有她是个异乡人,她的一举一动主人都无法预料,正因为这样才牵动主人的心啊。他为什么去钓鱼呢?还不是因为那女孩爱在夜里钻来钻去吗?阿丽一般夜间睡不着就在附近走动,她已碰见埃达几次了,有时和女伴一起,有时一个人。每次埃达都含含糊糊昏头昏脑地同她打招呼,将她称为“姆妈”。她走得很慢,磕磕绊绊的,好像在那些小路上找一样什么东西,口里还念念有词。如果女伴同她在一起的话,也会帮她找。有时,在那么黑的夜里,只有动物才看得见东西,埃达却可以看见。她的双眼居然发出绿色的荧光,阿丽看到过两次,吃惊得嘴都合不拢了。她将这事藏在心里,从未告诉过里根。

“埃达在外面找什么东西呢?”阿丽在路上拦住她问道。

“找白天丢失的钻戒呢,姆妈。”

“埃达有钻戒吗?”

“有啊,我记得清清楚楚的。一定是从手指头上滑下去了。”

阿丽想这个姑娘一定是闻到了某种气息,她那猎狗般的嗅觉带领她在暗夜里追踪。阿丽脑子里浮出自己那游魂般的青年时代,不由得暗笑了一下。她叹道:

“时代在发展啊。”

埃达的动作像蛇一样快,只见她闪进灌木丛里消失了。她的女伴站在路当中轻轻地喊“埃达!埃达!”她的声音竟有些凄惨。

楼上的房里,里根还在沉睡,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卧室里就像永远是夜晚似的。

躺在单身公寓里的床上,埃达吐词不清地对女伴说道:

“在我的家乡,暴雨冲垮了几百栋土砖房屋……那些个芭蕉叶都被雨打得匍匐在地。那不是雨……就像,就像洪水从天上冲下来。没人躲得开,你明白吗?”

“我想我明白。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女伴问。

“我?我本来就不想活,所以反倒死不了。我们那里年年都要经受这种考验……我不会在这里干一辈子,我还是要回去的,这里的太阳,会把我晒得完全化掉……”

女伴继续对埃达说话的时候,忽然发现埃达已经入梦了。椰子的香味一阵阵从窗口那里涌进卧室,女伴却看见埃达睡梦中的表情显出厌恶。

“里根先生睡了两天了。”司机说,“我们要不要去叫医生呢?”

“胡说八道。他还让我服侍他在床上吃了两顿饭。他只不过是不愿意醒来。谁都有权利这么干。”阿丽说话时在沉思。

阿丽是在进城去的路上遇见文森特的。她看见他在孤零零地走,太阳晒得他头昏眼花,他好像要中暑的样子,走几步又停下来喘气。

“先生您需要帮助吗?”

“我的名字是文森特,我是你们老板的朋友。请问你们老板,里根,他怎么样了呢?”

他似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再往前走,他的目光游移,阿丽觉得他在找一个地方坐下来。

“里根先生并没有生病。”

“当然没有。他怎么会生病呢?他的事都是由他自己决定的。”

“我回去叫车来接您好吗?您看起来很累。”

“不不不。您看,太阳快落山了。我就在这旁边的芭蕉树下坐一坐,我要看这里的夜晚。我早就听说了这里的夜空是绿色的,我想这一定是真的。啊,太阳真的落山了,谢天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