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小蔓和云医(第2/5页)
她一个梦都没有做。她中午醒来时心里异常空虚:怎么会一个梦都没做?难道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难道她的那些激情都不真实?真见鬼,她穿过的这身衣服上一点草屑和泥土都没有,她昨夜到底在什么地方?再看鞋子,鞋底也是干干净净的。然而传来敲门声。是云医。
“我不放心您,就来看看。昨夜我会不会冒犯了您?”
他的脸色有点苍白,还有点神不守舍的样子。
“怎么会冒犯我呢,云医老师?您是我崇拜的人啊。”
小蔓一笑起来,云医的脸就变得红润了——他真是身心强健的男子。小蔓很高兴,提出要为云医画像,但云医拒绝了。
“我从不照相,也不喜欢别人为我画像。”他简单地说。
小蔓让他喝草莓冰水,他欣然同意了。
他像小孩子一样咬住吸管,偷偷打量小蔓。
“听说您一开始没同意校长的聘请?”小蔓问他。
“嗯。我一心想去远方淘金,没看到脚下有金矿。现在我才深深地感到校长是我的恩人。”他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皮。
喝完草莓冰水,他说他要走了。
“且慢,”小蔓拦住他,鼓起勇气说,“您不爱人类,对不对?”
“您说错了,小煤老师。我爱人类,我是将她当人来爱的。难道我还会有别的爱法?那怎么可能?”
他好像是在反问她,又好像是在反问自己。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迷惘了。
小蔓于是推着他向外走,口里絮絮叨叨地说:
“我明白,我明白,人只能有人的爱情。您千万别沮丧,我们爱您,学生们、我,还有校长,我们都爱您。要是没有您,生活会变得空虚好多,真的,真的。”
云医老师要下楼了,但他站在楼梯那里回过头来说:
“那就是说您不爱我。”
“不对,我爱!”
他下去了,小蔓愣在原地。她刚刚放下的心事又来骚扰她了,她感到很累。她记起从前同雨田在一块时,她并不累。她在心里说:“云医啊云医,您到底是不是一个人?”他当然是人,她小蔓不是体验到了他那种异质的情感吗?不是人的情感,她又怎么体验得到?
小蔓回到房里,一眼看见地上的那块蛇皮,那必定是云医落在那里的。她捡起来闻了闻,昨夜的氛围扑面而来。她将那一小块蛇皮夹在她的备课本里面时,忽然就觉得灵感涌动。
她写啊写啊,一直写到天快黑了。这时她才感觉到饿了,于是到厨房里去做饭。后来又有人敲门,是农姨。
“农姨,为什么我从来没像您那样爱过?”
“你是指绝望的爱?那是一种病,我从前生病了。我不主张小蔓生病,小蔓是健康的女孩。你爹爹让我顺路来看看你。”
“我很好,我今天做了很多工作。我真想生一场病,可我就是不病,我太正常了。”
“正常很好,正常人的创造力更大。看来你没事,我走了。”
直到农离开后,小蔓才注意到自己在备课本上写下的那个标题:“从中国山水画看动植物与人的情感沟通。”此刻她还无力判断自己那些热得发昏的句子,她合上备课本闭目养神。
云医老师再次躺在那条沟里。他听到他的学生们呼唤他。
“云医老师啊,您慢一点吧,我们跟上来了!”
那些学生们从他的上面飞奔而过,云医老师在阴暗处微笑着,他感到欣慰。昨夜有人来过,他完全看不清那人的脸,像是小煤老师,又有点像他远方的姐姐。那影子嗡嗡嗡地说话,他也辨别不出是谁的声音。他心里希望是小煤老师,可她说了几句又不像她。云医老师很失望。有一刻,女人朝他俯下身,似乎要察看他的伤势,可云医老师听见她说的却是:“您多么惬意啊。”
学生们呼唤他的声音越来越远了,云医老师感到自己的血正在慢慢变凉。这一次獴没有来,只有一条小青花蛇溜到了他的胸口上。它在他胸口停留了很长时间,也许睡着了。它溜走后云医老师用力想象它遗留下的梦境。他觉得那些獴一定是对他失望了。
太阳光晒到身上时,云医老师站起来了。樵夫看见了他,樵夫头发很长,眼窝很深,脸上有云医所熟悉的表情。
“会有一场暴动,不过这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樵夫说。
云医老师觉得他的口气在嘲笑谁。莫非是嘲笑他?
“我倒希望——”云医老师只说了半句。
樵夫就在近处砍那棵酸枣树,斧头落在树干上的声音很阴森,樵夫脸上透着一股蛮劲。
云医老师匆匆地离开。因为不愿别人看见他,他走的是无路之路,在熟悉的树林里绕来绕去。他希望自己被暴动卷入,所以他下了山又开始上山,并且尽量地远离自己的学生们。不时地,他还声东击西,误导那些学生。当学生们果然被误导了时,他就发出“嘿嘿”的笑声。其实,他不清楚自己在等什么。也许,他太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了,那樵夫就持这种看法。
好多年前,云医雨后在自家菜园里等过蚯蚓。那菜土黑油油的,他蹲在那里,起先听到细小的摩擦声,然后它就露出了头。它多么美丽,多么安静,它露一下头,又进去了。
云医还等待过冰锥从屋檐掉下。那么坚硬,那么自信的冰锥被阳光一晒,眼看就要掉下了。云医守在那里观察它们。一根,两根,三根,四根……直到全掉下来。看着那些尸体,他想起去世的父亲。他觉得父亲大概也融入了泥土。
云医等待得最多的还是岩浆喷发。那是很危险的,很多人认为他会出事,但居然没有。这应该归功于他的反应能力和爆发力。有山民说云医是他所见过的跑得最快的人,“像豹子一样”。而他自己在事前并不知道自己的爆发力有那么强,他待在火山区不肯走只不过是好奇。
前些天当小煤老师问他这个问题时,他突然说:
“莫非我在等您?”
小煤老师立刻回应道:
“那我就受宠若惊了。可我令您失望了吧?”
他俩哈哈一笑,谈到了别的事。学生们都想远足,有的甚至想走到国界那边去,要不要支持他们?小蔓拿不定主意。云医老师却对这种事胸有成竹。他说他已对他班上的学生提出了一种更为有趣的远足,一种垂直方向的旅行,同学们被他的提议迷住了。
“什么样的远足呢?同厂后街26号有关吗?”小蔓迷惑地说。
“厂后街26号只是一个起点,要真正沉下去就得全神贯注。”
这种谈话令小蔓全身发冷,她的目光变得飘忽了,一会儿她就看不见面前的云医了。她伸手摸索着,声音颤抖地问:“云医老师,您在哪儿?”云医在屋角的什么地方回答她,声音很细弱。他似乎说了一个在她久远的记忆中的地名,又似乎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