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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拉点头,靠在她身上,但是她看凯蒂时并没有笑。“很久以前,”她用有些哽咽的声音说,“你给了我一本很特别的书。”
“我给过你很多书。”
“你说有一天当我感到伤心迷惘,我会需要这本书。”
凯蒂忽然很想抽身离开,但孩子从两边夹住她。“对。”她只能这么说。
“过去几个星期,有好几次我试着去读,但都没办法。”
“没关系——”
“后来我想通原因了,我们大家都需要这本书。”她伸手从沙发旁的小茶几上拿起《霍比特人》,就是凯蒂从前送她的那一本。感觉像是无比久远以前的事了,她将自己最喜欢的小说传承给女儿,既像是上辈子,也像是上一秒。
“万岁!”威廉喊,“玛拉要说故事给我们听。”
路卡用手肘推他一下,“别吵。”
凯蒂一手搂着双胞胎,望着女儿诚挚的美丽脸庞,“好。”
玛拉往后靠,窝在凯蒂身边翻开书。开始时她的声音感觉快哭了,但随着故事进展,她找回了勇气,“地上的一个洞穴里,住着一位霍比特人……”
八月结束得太快,转眼间便融入慵懒的九月。凯蒂努力体会每一天的每一刻,但即使心态再乐观,依然无法改变丑恶的现实:她的身体每况愈下。
她攀着强尼的手臂集中精神走路,穿着睡鞋的一脚放在另一脚前,保持着呼吸。她不喜欢去哪里都得坐轮椅,也不喜欢像小孩一样被抱来抱去,然而行走越来越困难。她的头也很痛,火烧般的痛,有时候痛起来她会无法呼吸,也认不得身边的人事物。
“你需要氧气筒吗?”强尼弯腰在她耳边问,以免被孩子听见。
“我喘得像参加环法自行车大赛的兰斯·阿姆斯特朗。”她挤出笑容,“不用了,谢谢。”
他扶她在露台上她最喜欢的椅子上坐好,用一条羊毛毯将她紧紧裹住,“我们都出门去,你一个人真的没问题?”
“当然。玛拉需要排演,双胞胎也不想错过小联盟比赛,更何况,塔莉很快就回来了。”
强尼大笑,“很难说。就算只是买一餐要用的菜,她耗在超市的时间之久,我都可以制作出一整部纪录片了。”
凯蒂也笑了,“她正在学习很多新技能。”
他出门后,身后的屋子陷入陌生的寂静。她望着波光潋滟的碧蓝海湾,以及对岸城市如王冠般的天际线,忽然想起当年住在那里的往事。帕克市场附近的公寓,她是个穿着垫肩上衣、腰封和抓皱皮靴的年轻上班族;她对强尼一见钟情,她依然记得他们之间许多重要的时刻,第一次接吻后他唤她的名字,然后说不想伤害她。
她伸手由旁边的袋子里拿出笔记本低头望着,抚摸封面上的皮革纹路。就快完成了,她已经全部写下来了,至少她能记得的事情都写了。这本回忆录给了她很大的帮助,她希望有一天也能帮助她的孩子。
她翻到先前停笔的那一页写下:
写自己的人生故事就是这么奇妙。一开始会试着回想日期、时间与人名,以为细节最重要,以为回顾时应该会记起种种成功与失败、青年与中年的时间脉络,但结果并非如此。
爱、家人与欢笑,当一切说完做尽之后,我记得的只有这些。这一生中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嫌弃自己做得不够多、企图不够大,看来我可以原谅自己的愚昧,因为当时的我太年轻。我希望子女明白他们是我的荣耀,我也深深以自己为荣。我所需要的就是我们一家人,我所向往的一切都成真了。
爱。
这就是我所记得的一切。
她合上笔记本。她想说的话都写下来了。
塔莉从超市回到家时,仿佛完成了丰功伟业。她将袋子放在流理台上,一一整理好后,开了一罐啤酒往外走。
“凯蒂,超市根本是丛林。我好像在该往前走的地方往回走,可能把出口误认为入口,我到现在都还搞不清楚。大家把我当成头号公敌,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多车同时按喇叭。”
“家庭主妇买菜的时间很有限。”
“真不懂你怎么能办到,我每天早上不到十点就累瘫了。”
凯蒂大笑,“坐下。”
“如果我躺下来翻转、装死,你会赏我饼干吗?”
凯蒂递上笔记本,“拿去吧,你是第一个看的人。”
塔莉猛吸一口气。整个夏天她都看到凯蒂努力写,一开始很快、很轻松,渐渐变得越来越吃力,最近几个星期,她做任何事都只能用慢动作。
她慢慢坐下——其实是倒在沙发上,喉咙哽塞无法言语。她知道里面的内容会让她哭,也会让她乐上天。她伸手握住凯蒂的手,翻开回忆录的第一页。
一个句子跳到她眼前。
第一次见到塔莉·哈特时,我心里想:哇塞!真壮观的大咪咪!
塔莉大笑着继续读下去,一页接着一页。
我们要偷溜出去?
还用说吗?去牵你的脚踏车。
我只是帮你修出眉形……噢……不妙……
你掉头发了……我还是再看一次使用说明好了……
塔莉大笑着转向她。那些话、那些回忆,在这璀璨的瞬间,让一切恢复正常,“你怎么有办法和我做朋友?”
凯蒂报以微笑,“我怎么有办法不和你做朋友?”
塔莉躺上凯蒂和强尼的床,感觉像做贼。她知道让她睡这个房间是很合理的安排,但今晚感觉起来比平常更怪。那本回忆录让塔莉想起她与凯蒂所拥有的一切,以及她们失去的一切。
凌晨三点,她终于入睡了,但睡得很不安稳。她梦见萤火虫巷,两个少女半夜骑脚踏车冲下夏季丘,风中传来新割牧草的香气,繁星灿烂耀眼。
看啊,凯蒂,不握把手。
可是凯蒂不在。她的脚踏车倒在路边,塑料把手上的白色彩带翻飞。
塔莉喘着气坐起来。
她浑身发抖,下床穿上睡袍。在走廊上,她经过无数纪念品,她们结识几十年来的照片,以及两扇关着的门,里面熟睡的孩子很可能也做了同样的噩梦。
她到楼下泡了一杯茶,走出露台,天色还很黑,清凉的空气让她的呼吸恢复了正常。
“做噩梦了?”
强尼的声音吓了她一跳。他坐在露台躺椅上望着她,眼中藏着悲伤,同样的悲伤充满了她全身的毛孔与细胞。
“嗨。”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海湾吹来冷风,诡异呼啸压过熟悉的海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