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生的魔法师(第2/2页)



脊椎柔软地塌成一截弯曲疲惫的弧度。

他开始微笑而沉默地收起自己过去的白色长袍。右手总是习惯性地藏在口袋里,避免使用出自己的法术。没有法术了。只有一小条走了几年的山间泥道。只有他藏在炕边的一堆大学教材。只有一支支削得漂亮而清晰的铅笔。只有逐渐收敛变样的初衷。只有一首暗暗哼在心里的流行歌曲。

哼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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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许多年后,他娶了一个很温柔的女子。养了一个很另类的女儿。带着他们二人回到了城里。买了房子,配了车子,换了几个工作,为很多难题而紧锁过眉头,一直在他出生的城市里五年、六年。在这几年前,他还在为安定而奔波。常常出差去南去北,一去就是一两个月。

他坐在飞机上的时候,有一些怀念着年轻时踏过云海的经历。而在空中小姐的眼睛里,他已经是一个足够年纪的老家伙了。虽然身材依然高大面孔被晒得发红。可她们还是一次次地弯下身来替他系住安全带。

其实,他想说,其实那玩意用不着,我是一位魔法师。可他终究只是点头:"谢谢,我忘记了"。慢慢地,一口口喝橘子水。

像小孩一样的爸爸,因为身体原因,喜欢口味重的东西。好比,较之咖啡,他更爱喝橘子水。这样听起来,好象和魔法师已经没有多大干系了。

是了。他慢慢失去了他笔直的身体和年轻的皮肤,茂密的黑发,失去了强健有力咬胡桃的牙齿,改用小锤子把它们敲碎,带着老花眼镜把肉一块块挑出来。他失去了激情和矫健的步伐,很少再穿旅游鞋。他再次去爬黄山的时候右脚受伤不能承力,变成了全家人的一个难题,不得已把行李分给我和妈妈,自己在山路的后方一步一步缓慢而无奈地挪动下来。他失去了坏脾气,变成一个温和而柔软的人。不同的人变换着对他的称呼,先生,伯伯,大叔,他会不会在第一个称他为大爷的人面前懊恼地垂下头去?没有人再称呼他小伙,同志,和魔法师。他还失去了灵敏的脑袋和清晰的记忆。无意识地多次问我"你昨天去了哪里?"。

我昨天去电影院请你看电影了啊,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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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端着刚刚烧好的胡萝卜奶羹,一边把住我的头一边往我嘴里喂。一边哼着咿咿呀呀的歌曲。看见的那时的爸爸。从我的瞳孔看见他头上缀着的光芒。

他在后院收拾菜地。

他给我换尿布。刚换到一边就措手不及地被我再次"荼毒"。

他一边参加考试一边照顾病倒的我和妈妈,像发了怒的狮子一样在小路上飞快地跑来破去。

他走了很远很远,从这个地方走到城市里去给我买一个阿童木玩具。

他那仍然保持着青年男子般刚毅的背影里,蔓延着残留的魔法师的灵气。

爸爸已经完全快忘记了最初那些浪漫的口诀。与一切蓝天白云小鸟小鹿有关的全都如此。他在苦心研究的是怎样调回城里的法术,研究的是怎样令女儿不再那么容易发烧的配方。一日日,一日日地默默在心里比画着,睡下去的时候,身体像弯曲的山。终于走到这里了。

[9]

走到了后半生的魔法师,已经半百有余。但家里只有他能一口气把纯净水桶扛上饮水机。我和妈妈在边上哦哦地鼓掌。家里只有他懂得怎么令不见了图象的电视机恢复原样。家里只有他知道从某某路到某某路应该怎么走,我和妈妈像在听天书。家里只有他能说出国庆阅兵式上的这个是什么弹,那个是什么炮。家里只有他知道另一个遥远的城市外有大片开阔的草原。绿色蔓延向无尽处。

是在你的前半生,你踏着云的时候,去过吧。

他忘记了腾云的口诀,忘记了令花朵提前开放的关键词语,但他修习了水管不再堵塞的魔法,他记住所有危险情况下的急救措施,他为了女儿的功课跟着看起了数学教材,他必须在任何人都感觉失落和绝望的时候依然做最后的支柱,决无动摇,决无迟疑,扛在肩膀上的责任,用什么魔法都不能减轻一些。

进入后半生的魔法师,穿着他的短袖T恤衫挎着他的包,每天都载我出门再接我回家,开车毕竟不比飞行,不是用袖管迎风就能做到的,于是他终究不太熟练,在车上严肃得吓人。我不敢在那时跟他说话,只能由反光镜里看见他的小半片脸孔。他的眼睛。

他的幽深漆黑的眼睛里。无声沉静的海洋。

爸爸。

你用最大的法力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那或许是我记忆中最后一次牵着你魔法师的布袍,从一个混沌中跟着你来到了这里。

爸爸。

即便时光卷乱风云,你还是个完全的魔法师。你用右手握住婴儿的指头,他们会看着你突然大声地欢笑。

爸爸,阿布拉夏里卡山,蹦。爸爸,琪咯啦珐斯态,洽。爸爸,米轰米轰东东东。爸爸,瓦尔咯美级尔霓。爸爸,衣奥塞突啦。爸爸,哈西尔达麦,麦米噢依。

爸爸,不要老。爸爸,不要病了。爸爸,不再受苦。爸爸,永远不变。爸爸,变得幸福。爸爸,我爱你。在我偷来的魔法口诀里的最后一句,"哈西尔达麦,麦米噢依"——"爸爸,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