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6页)
在杨红看来,周宁的贫穷都已经成为过去了,现在两个人有了一个家,可以好好享受一下了。正因为周宁受过穷,享受起生活来应该会比一般人更如痴如醉。但周宁就不,他好像处处都跟她搓反绳一样。
如果按周宁的意思,连家具和电视机都不用买,不过在这一点上,周宁反对得没有那么激烈,所以还是按杨红的安排买了。但周宁一路上都像个在公司没有股份的小职员,不参与决策,杨红问他哪样好,他就说:“你觉得好就行。”搞得杨红很扫兴。好在周宁搬起来还很卖力,不然一腔的喜庆气就全跑光了。
后来杨红注意到,两个人一起看电视的时候,周宁从来不摸遥控器,遇到他不喜欢看的节目,他宁可不看也不会自己去换一个频道。但杨红不在屋里的时候,他也会调一些他喜欢的节目,等杨红一进来,他就赶快调回杨红喜欢的频道,把遥控器也递给她。杨红问他为什么这样,周宁说:“买电视机我一分钱没出,怎么可以一个人抱着看呢?我们这个家,都是你一个人建立起来的,我只是寄人篱下。”说得杨红心酸酸的,只好安慰他,“什么你的钱,我的钱,现在两个人都是一家人了,还分什么彼此呢?难道我跟你计较过吗?”
周宁动情地说:“你是个好姑娘,从来没跟我计较过,我不知道我前世做了什么善事,今生可以跟你做夫妻。”然后又固执地说,“正因为你对我这么好,我才觉得特别内疚。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最爱那首歌?”
接着,周宁小声地唱了起来,声音低低的:
我常反问我自己
怎样报答你
海枯石烂情难忘
相见不容易
心里想着你
眼里看着你
梦里梦见你
欠你的,欠你的
今生今世欠你的
啊
何时才能还给你
杨红听完心里很感动,为了掩盖,只轻描淡写地说:“我没觉得你欠我什么。”
从那以后,杨红就特别注意,怕周宁会有欠了她的感觉。看电视时,周宁喜欢的节目还没到,杨红就早早把频道调过去,自己也极其热心地看,仿佛是专为自己调的。节目完了,也不急着把频道调回去,而是让它再放一段,估计周宁对余下的节目不感兴趣了,才小心翼翼地换一个频道。
杨红在外面为周宁买了衣服鞋袜,总是把价格牌牌撕掉,怕周宁嫌贵了,不肯穿,让她退掉。回来也都挑个时机,仿佛不经意地说:“碰上大减价了,才五块钱一件,忍不住,就买了。减价的衣服又不让退,你说这些做生意的——”好在周宁不知道行情,一般都相信了。
有时杨红跟毛姐一起出去买东西,给周宁买了衣服还要特别嘱咐毛姐:“如果周宁问到,就说是五块钱买的。”
毛姐总是不解,“我给老丁买衣服,五块钱都要说成五十块的,便宜的他不穿。你怎么把价钱往少里说?”
杨红苦笑着说:“周宁是贵的不穿,说一件衣服就够他老家的人吃一年了。”
毛姐说:“那我们记住别给老丁和周宁买一样的衣服,不然两个人一对比,显得我们在撒谎。”
杨红有时也拉周宁跟她一起逛街,但很快就发现周宁除了像一般男人一样不爱逛街以外,他还比别人对逛街多一些憎恨,因为他没有钱为杨红买东西,觉得像个跟班苦力,逛得就很难受。
“我没有让你给我买东西啊!”杨红申辩说。
“可是我想为你买啊!”周宁痛苦地说,“我看到别人的丈夫都在那里为妻子付钱,而我没有钱为你付,我好受吗?”
杨红建议说:“那我以后把钱先给你,逛街时你来付?”
周宁摇摇头说:“你不是男人,也不缺钱花,你没法理解我的。”
3
虽然在外人看来,杨红这样小心翼翼地怕伤害周宁的自尊心,实在是活得太累,但杨红本人并不觉得。实际上,大多数未经污染的人,内心深处都有一种助人为乐的需要,就是牺牲了自己的利益,帮别人做了事,不但不会难受,反而感到愉快的那样一种心情。经常可以看到一个小孩子,虽然懒得做自家的家务,但如果隔壁的王婆婆叫他帮忙打个酱油,他还是会欢天喜地跑去帮忙的。
有的分析家会把杨红的这样一种心态升高一点,称为“母性”的爱,就是牺牲自己,不图回报,甚至不求理解的爱。做母亲的看到孩子在寒冷的冬天穿得太少,都会出来絮叨几句,说:“儿啊,穿多一点儿,不然会感冒的。”这个儿呢,不想穿得像个棉花包,多半是嫌母亲啰嗦,说:“知道,知道,每天这样说,也不嫌烦。”母亲虽然被说得讪讪的,但过几天看到儿穿得太少,还会出来絮叨。
有的孩子长大了,做了父母,会理解母亲当时的一片关爱。有的要等到远离母亲了,或者母亲去世了,再也没有人在身边关爱了,才发现自己理解了母亲。有的可能永远都没能理解,或理解了也没有对母亲表达出来。但这对母亲来说,没有什么区别,她爱的时候,就没有想到过报答或理解,不然就不叫母爱了。
在钱和与钱有关的问题上,杨红的确就是这样母爱着周宁,没有觉得是牺牲,没有期待回报。但正如很多人所说的那样,一个女人对丈夫的爱,光有母爱是不够的,她还要有妻子的爱,甚至孩子的爱。男人对“妻子式的爱”多半理解为女人在床上应该如何如何,而对女人来说,那叫“妻子式的性”,妻子式的爱就是要求回报的爱。我爱你,你也应该爱我;我爱你那么多,你也应该爱我那么多;如果你爱得比我少,或者你根本不爱我,我是没办法一直爱下去的。
到了感情问题上,杨红就无法母爱周宁了,就想要回报了,或者叫“回应”更合适。杨红理想中的爱,其实也很简单,无非是白头到老,如胶似漆。“白头到老”,不是一天两天可以证明的,要等到头发白了才知道做到了没有。但“如胶似漆”呢,每分钟都可以检验。只要周宁在眼前杨红就很满足,就觉得充实,做事就做得开心,连织毛衣都仿佛织得快一些。
但周宁是个爱玩之人,下棋、打牌、打麻将、打台球,无所不爱,而且都爱到痴迷的地步。周宁虽然不是共产党员,但也好比种子,到了一个地方,就同那里的群众结合起来,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他住进这栋集体宿舍,刚开始还有点不适应,因为这栋楼是青年教师楼,原来是自己老师的人,现在一下变成了平起平坐的棋友、麻友、牌友,可以在一起骂骂咧咧,吃吃喝喝了。有时跟杨红挽着手走路,突然看见以前的实验室老师,还吓得把手甩开,心想:好险,好险,差点让他看见。过半天才醒悟过来:自己已经毕业了,不受他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