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肩(第2/5页)

转弯处,岭上的一朵白云,火车长长的车厢,倏地就钻过去了。

她笑了,回过头,原来他也在笑,两个人马上又不笑了。

5

很多时候,韩煦是装睡的。

她半眯缝着眼,看毕盛的侧面,心里直想笑。看他的下巴,是怎样在这两天两夜里,密密地长了一茬胡子根儿,看他本来干净的脸,又怎样被这一把汗一把灰地污染。看他犯瞌睡时候头一点一点地钓鱼,还有他高高卷起的袖子,胳膊上结实生动的肌肉。

她更喜欢听他们说话。

他们说中大的新网球场有多么宽敞,岭南学院的新图书馆多么气派,报告厅某位教授的讲座有多么精彩,谁获得了英国大学的奖学金,谁的硕士论文上了学报。

还有许多她似懂非懂的名词,什么网上冲浪、什么纳米技术、什么雅虎华尔街、什么地表沉积与生态环境。

这个时候她就觉得他们很遥远、很高大、很陌生。

大城市,名牌大学,研究生,光环闪闪。

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城、一所小卫校的一个中专生,将来是一家小医院的一个小护士。

她仰头看他,原来自己站得好低。

本来也是毫不相干的,各有各的生活。

可是这会儿她心里莫名涌起的悲哀,竟越发浓重、急切、苍凉。她再看一眼谈笑风生的毕盛,火车渐渐接近终点,就好像手里抓不住的一把沙子,只能眼睁睁看着掌心渐渐虚空。

真是不甘心啊。

毕盛问她要地址了。他把自己的日记本翻开,最后一页,洁白的一整页,放在她手里,很小心,很殷切。

下意识地,韩煦写了家里的地址。

“学校的呢?”

“哦……我们学习挺紧张的,老师不赞成通信。”

“对啊,你该正读高中吧,正是学习紧张的时候。”

“哦,是啊是啊。”

“是重点高中吧?”

“哦,是啊,是重点,省重点高中,还是。”她这么自然地撒了谎,她实在不忍心不撒谎,尽管隐隐地,她觉得自己必会后悔。

6

下车的时候,大家都疲惫之极,狼狈之极。

一路上风尘暑热,现在毕盛和韩煦就像一大一小两个黑人,只有眼睛还是亮晶晶的。

韩煦低着脑袋硬生生地说:“好了,现在我要转车了,你也走你的吧。”

冷不防毕盛拉过她的行李包:“什么这么重?”

“石头,点苍山上捡的石头。”

“真厉害!”毕盛笑叹着,已经一手提了她的包大步走在前面。

韩煦无力抵抗,只能快步跟他走,乖乖地由他买票,由他送上长途客车,由他安排坐好,也由他在她手里塞了面包和水。

“将就点吃,我也只够买这个了。”他带着歉意地说。

她的心上上下下、悲悲喜喜,却不懂得说一句温柔体己话。

憋了很久出口却横横地:“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何必这么照顾!”

毕盛笑了:“我知道你是个顶厉害顶厉害的小姑娘,”他停住,深深望她一眼,慢慢地说道,“但我还是喜欢照顾你。”

便不再说话,径直下车扬手再见,大步走远。

看来往的人流是怎样把他遮盖了啊,越来越远,极目再极目,连一点衣服的颜色也望不见了。

韩煦移开眼,这才发现手里的面包,已经被自己揉碎了。

7

多么琐碎冗长的情节,韩煦笑着摇头,可是十年温故常新,她喜欢这么细细地想起,细细地沉迷。

细雨渐收,她不再乱逛,下午约了导师见面,该回去换身衣服。

经过孙中山的青铜雕像,她的脚步慢了。

雕像下那一大片草地,眼下汪汪地亮湿着,茫茫地寂寞在烟水里。

数码相机在背囊里,好想现在就照张相。

毕盛最喜欢这一大片草地,他说夏天的早上,绝早,高大的桉树上小雀儿在叫,露水闪闪的,他就来这儿读英语;晚饭后,夕阳在天,他的舍友会来这里弹吉他,唱老狼的《流浪歌手的情人》,总有飘着花裙子的女同学,远远地站着聆听。

他寄过一张照片,坐在这片草地上,一个人微笑。那封信他说,真希望你能来中大,来看看、来玩玩,或者来读书,怎么都行,你来就好。

他的信很准时,每周一下午,一定到。

所以那段日子,每个周一下午的班会,韩煦总是心神不定,下课铃一响,抓了书包就往家跑。

她家离卫校不远,只坐三个站,可是很多时候,她不耐烦等那班车,就干脆跑回去了。

她在风里跑着,在斜阳里跑着,绕过一棵棵开着花儿的紫荆树,绕过水龙般的车和喇叭,穿过幽深的巷子,转弯,再转弯,她家,古旧的红砖墙外,挂着一个生了锈的绿色邮箱,捏着小小的钥匙,扭锁,开箱——果然,他的信一定在里面,静静地安详地等她。

他永远用白色的长长的信封,右下角印着“中山大学”,淡绿色的字,优雅而亲切。

她把信小心地塞在书包隔层,愉快地舒口气,这才慢慢地进屋,和婆婆打了招呼,洗米煮饭。

她能忍住不马上看信,就好像一个小孩舍不得吃一块糖,留一会儿再留一会儿,那快乐和期待就要漫溢,她舍不得一口饮尽,要一点点地啜品。

直到睡前,明明躺下了,信就贴在胸口,最近心的位置。

叹气很久,辗转很久,才爬起来扭亮台灯,一点一点地撕开信封,一点一点地展开信纸,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进眼里。

其实,那些信从没有什么热烈的字句,甚至暧昧的,都没有。

多是一页,有时两页,毕盛的信就像他的治学态度一样严整有序。

第一段是问候,问她学习、身体、心情。第二段是介绍自己这一周的要事简况,学校同学的一些趣事。最后一段比较活泼,会说到自己喜欢的一首歌,自己的梦想,极少极少的,会有一两句像是想念的话,像寄那张相片时说的“怎么都行,你来就好”。

欣喜中的一点怅然,韩煦希望里面还有点什么,可是又怕里面还有点什么。

8

回信最难写的是,她的重点高中学习生活。

韩煦绝少撒谎,这次的谎让她为难。突然地说出真相吧,毕盛会怎样看她,少女的好强和虚荣,让她迟疑着,迟疑着,而她最迟疑的是,害怕因此失去。

他,多么多么好啊,即使自己不妄想什么,难道保持着这种距离、这种联系,常常获知一些他的消息气息,也算过分吗?

她含糊地原谅了自己。

为了让信的内容充实,她真的买了一套高二的课本,似懂非懂地自学起来。

她频繁地去一中找从前的同学雪芬,跟着人家自习,跟着人家打饭,在宿舍听人家评论老师、男生和高考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