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肩(第5/5页)

“不是不是,我不怀疑你的能力和勤奋,要不怎会一年时间攻克了专业课?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好好的医生不干了,跑来考这个专业?”

韩煦斟酌着:“也许——是因为喜欢吧。”

“我就更好奇了,这个专业挺偏的,有时还要下矿山钻油田的,你一个女孩子,嗯,27岁了,好像过了做梦的年纪啊,呵呵。”

“还是因为喜欢吧。”

“行啊,难得你这么真诚地喜欢,我收你这个徒弟吧。”宋教授爽朗一笑,韩煦如释重负。

其实,她很久不做梦了。

刚毕业那两年,太苦了,行业欺生,她常常被排值夜班,搽着风油精提神,白天又睡不着,随时被人喊去顶班。不服,人家冷冷答,你年轻又没拍拖结婚的,不找你找谁啊,不愿意啊,考医学院当医生去呗。

她就当真了,倒不完全为一口气,只想过得好点儿。

第二年成人高考,还真给她考上了广医,去读书,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坐在图书馆背解剖图,偶尔看看窗外的紫荆树,湛江也有紫荆树,也开花,有紫有红有香有蕊,但她总觉得,这花必不如中大的鲜艳热烈。

偶尔她还会想,偶尔到成为一种习惯、一种顽疾,治不好的,也不去治。

直觉他越来越远,远不可及,可是却还清晰无比,凿在石头上似的。

大学读完就做了儿科的医生,工作不忙,小孩子无非感冒喉咙发炎,不伤脑筋。接着很自然地,五官科的姚医生开始约她出去,去得多了,淡淡地,也就开始谈婚论嫁。

那天她是想着,要结婚了,也该把东西收拾一下,该扔的就扔掉吧。

老家的阁楼上,她扭亮那个小灯泡,光沉沉的,她收拾衣服收拾鞋直到抽屉里的小发夹也清理好了,回头,就剩下那口箱子了。

整整八年,她不敢碰,那箱子上全是积尘。

掀开来,扑鼻的尘味儿,里面是毕盛给她的一切物事,信、卡片、相片、书,还有那年他省吃俭用买的脑黄金,早已经变质了,巨人集团倒下了,史玉柱出来还债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拿在手里,痴痴看了一晚,不知是梦是醒。

时间有改变她的,她的身量也匀称婀娜,她的面容更沉静美丽,只是为什么,就是忘不了,忘不了,时间一点也帮不了她啊。

16

没人知道,她是如何一下子就清楚爽利了。

上三楼五官科找姚,病人多,她穿着白衣长褂静静倚着门。

看姚冷峻地忙着,这么近却这么远,这么熟又这么生,如果不用心,也许可以跟他过些平常的生活,可是……

姚起身走近她:“有事?”

她简短地说:“我不想结婚了。”

姚医生素知韩煦的特立独行,但也情急问道:“你看我证明都开了,这又是为什么?”

“我想考研,考中大。”

“你想去中山医进修是吧,可以啊,结了婚也可以啊。”

“不是中山医,我要考环境地理资源专业,中大的。”

“你不是说真的吧,换专业可不是说换就换的。”

“对,所以我打算辞职,在家复习一年。”

“你一时冲动是吧,你想想清楚。”

韩煦低头喃喃自语:“不想了,想了八年了。”

她突然很心急,年华是一倏忽的事,生命是一倏忽的事,只怕来不及。

她必须解决那个箱子,必须面对那些痛,否则她这辈子,都别想轻松地忘却,都别想宁静地活着。

她要明明白白证明,给他看,她能,她没有撒谎,尽管已经晚点。

还有,最要紧的,她还不曾告诉他,她曾经爱他,她一直爱。

怎么能不让他知道?

来得及吗,你看,一眨眼地,青春就快剩个尾巴了。

宋教授给她开书目和课表,韩煦接过来看了一会儿,问:“宋教授,江肖明教授不上我们的课吗?”

宋教授看她:“咦,你知道江教授?”

“我以前在图书馆里看过一本《环境地理学》,是他写的。”

“那本书很旧了吧。”

“好像是1996年1月的。”

“那就是了,当年他还送我们一本呢,我那时还是他的研究生。”宋教授不由嗟叹起,“可惜那也是他最后一本书了。”

“哦?”

“1996年暑假,他带了一个研究生去河南鲁山,‘7·14’矿难你知道不?死了20多个人,他们俩刚好也在下面——”

1996年,7月14日,河南鲁山,7月14日,1996年。

韩煦飞快地计算着,手脚冰凉冰凉。

“那个研究生,也在里面,不会吧,不会吧。”

“最可惜就是他了,那么年轻,海丰人,长得很帅,很有才华,好像连恋爱都没谈过呢。”

韩煦头昏昏沉沉的,心里乱极躁极悲极。

“他的论文还得过奖,在年会上宣读过,呐,我找给你看看。”宋教授在书架上翻到一本论文集,指给她看,“这观点、这思路,真是真是,唉,太可惜了。”

韩煦低下头来,那个名字,那个名字,瞬间模糊了,啪地,一大颗眼泪掉下来,洇湿了,那两个字。

毕盛。

17

又下雨了。

湿云如梦,尘粉似的雨。韩煦脚马不停蹄地走,心马不停蹄地疼。

7月11日,7月14日,7月28日。

她突然狠狠地咬紧嘴唇。

也就是说,他走的时候,还没有看到她的信,还不知道她是在骗他。

也就是说,他直到最后一刻,还相信她会考出好成绩,9月里就会在中大相见。

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有机会看信,根本没有机会生气或者原谅。

他早就不在这里了,他早就没了,而这么多年,她一无所知。

她哪里会想到,她骗他,真的骗了一辈子。

该如何,让他知道,她爱他。

却原来,年华是一倏忽的事,生命是一倏忽的事,真的来不及。

再也来不及。

雨下大了。

孙中山青铜雕像前,韩煦拿着相机央求一个打伞的女孩。

“请你,请你,帮我照张相。”

“可是下这么大的雨。”

“帮我照张相吧,照张吧……”雨打湿了她的头发衣服,她脸上都是水,“照一张吧,很快的,很快的。”

女孩当她是个狂热的旅游者,只好夹着伞端起相机。

韩煦坐在那片草地上,微笑,雨水打湿那微笑,她不断地眨眼,还是微笑。

雨越下越大,女孩看看镜头,再看看镜头。

只看到茫茫的雨,只看到茫茫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