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断肠明日霜天晓(第2/4页)
崔璨之前一时急痛,这时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默默地收回手自己起身去舀了水浇淋在受伤的手上。笺奴取出伤药,晗辛要帮他包扎,却被他躲开,仍旧交由笺奴去做。
晗辛低声道:“我打算生产后回柔然去。”
崔璨的手包扎好后,从地上捡起刀子,在水里涮了涮,仍旧去收拾鲈鱼。只是如今一只手受伤,再也没办法顺利施为,晗辛看着不忍,终于过去从他手中接过刀,在砧板前跽坐,麻利熟练地将鱼肉片开切丝。
雪白的鱼肉被切成发丝一样细,晶莹剔透,温软如玉。崔璨震惊地看着,见晗辛抬头,登时窘得两耳通红,连忙别开脸去:“原来我是在鲁班门前弄大斧呢。”
晗辛手下不停,轻声解释道:“我是渔家的女儿呀,从小父兄外出打鱼,我跟阿娘准备一家人的饭食,也是做惯了的。”她将手中的刀放下,抬起头来凝视崔璨的双眸,目光沉静而坚定:“崔相,你是高门世族的子弟,我是出身卑贱的渔家女,后来进宫也是服侍人的奴婢。虽蒙主人青睐委以重任,却终究没能帮上什么忙,而且我如今已是残败之身,既侍奉过陛下,又嫁过秦王,马上要产下别的男人的孩子,这样的我家世卑贱、身世糟污,如何配得上崔相你的一片赤诚之心?”
“你既然知道我是一片赤诚之心,就不该拿什么出身家世、前情旧怨来玷污它。”崔璨终于生气了,脸涨得通红,汗水自额角滑落,也顾不得手指钻心地疼,紧紧攥住拳头,“我并不在乎这些,你明明知道的。”
晗辛低下头:“你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配不上你。”
“不,你配得上!”崔璨脱口反驳,随即又摇头道,“不,不对,是我配不上你。”他不让晗辛说话,飞快地说:“我出身清河崔氏,家中婶母、嫂子也都尽出于范卢王谢之类的高门。家中也曾为我求聘世家女,若是没有遇见你,我会像我的兄长叔伯祖辈一样与高门联姻,生下的子女也或娶或聘于那几个世家名门。然而天意弄人,我却遇到了你。”
晗辛的手微微一颤,有些慌乱地拿过之前捣了一半的臼,握住石杵一下一下地捣葱蒜泥。那声音伴着崔璨的话声一点一点地沁入心头。
“晗辛,自认识你后,我常想,你这样一个见多识广、遇事冷静、对人一片赤诚、宛如这繁花一样鲜妍明媚的女子,我能给你什么呢?我对着你常常自惭形秽,不知如何才能配得上你,才能在你眼中不显得愚顽而粗鄙。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我没有办法抹去你眼中的悲伤,没有办法让你在梦中不哭泣,也没有办法让你待我如秦王,但是我能给你一个家,给你肚子里的孩子一个父亲,让你安安稳稳、踏踏实实地生活。不需要担心,不需要浪迹,可以春看落花、秋赏红叶,安心教养孩子。这些我都能给你。”
晗辛觉得手中石杵仿佛有千斤重,她竟然有些无力举起。两滴水珠打在手背上,她有些讶异,抬头去看,却见天空澄碧,万里无云,并没有雨水。
那么就应该是泪水了。晗辛愕然抹了一把,果然面上湿冷。她有些诧异,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哭。这些日子以来,她从不觉得苦,也从不后悔,虽然午夜梦回总是时时看到那双冰冷决绝的眼睛,却也明白一切并不是他们自己可以决定的,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可伤心的。
可是为什么会哭?
晗辛不解,崔璨也不懂。只是看着她的眼泪,突觉心情灰败:“晗辛,我答应你,如果有朝一日你能回到他身边去,我绝不强留。可是我……希望你不要走,让我照顾你。”
“我……”晗辛抬起头来,有些迫切地想要解释,自己并不是嫌弃这里,也不是不愿意见到他,只是她心中总有些不安,怕自己会给他带来麻烦。
她想说“我是个不祥的人”,不料还没开口,却见出门去河边的一个婢子一头汗地跑进来,见了崔璨慌忙行礼,随后转向晗辛道:“刚才在出城的路上遇见一个粟特人的商队,为首的萨宝拦住我问是不是崔相府上的人,认不认识一个叫晗辛的娘子。”
晗辛一下子怔住,随即眼中放出光芒来,伸手扶着矮几艰难地站了起来,问道:“那位萨宝,有没有说他叫什么名字?”
婢子摇头,想了想道:“但他让我转告娘子,龙城有人惦记着娘子呢。”
崔璨心头猛地一紧,转头盯住晗辛,见她面上现出奇异的光芒,竟是这几个月来前所未见的。阳光落在她的面孔上,就连她因怀孕而浮肿的脸也变得光彩夺目起来。崔璨的心一沉到底,怔怔地问道:“你只听见‘龙城’两个字,竟然就如此振奋了?”
晗辛看着他歉然笑了一笑,说:“大概是斯陂陀来了,他定然是带来了我家主人的消息。崔相,我要去见见他。”
崔璨这才知道自己是误会了,自是大为懊愧,面色一下子涨得通红,局促地扭开头道:“原来是这样,倒是我小人了。”
晗辛一愣,随即明白了,见他这副模样,不禁失笑,随即又觉得有失厚道,抿着嘴强忍住,艰难地弯腰去斟了一杯黄酒,拿起来送到崔璨面前:“当日我与秦王反目,便是因为我们各忠其主,他恼我不肯放弃我家主人,而我恨他伤害我家主人。”
崔璨这才知道了晗辛被平衍逐出龙城的真正原因,不禁呆住:“秦王本是你的佳偶,你与他情投意合,却是为了旁人而仳离,未免可惜。”
晗辛只是涩涩地扯动嘴角苦笑:“我家主人本是南朝长公主,她心念故国,定然不肯见外寇入侵,国土沦丧。她与北朝皇帝之间的恩怨也多由此起,皇帝或因私情对她的所为不肯追究,秦王却无法坐视不理,而我也生在南朝,自然追随主人,竭力为故国消灾。这样的初衷,却犯了秦王的忌讳。”
崔璨听得愣住,不由自主想到自己与平衍相比,其实也没有好得太多。若是晗辛日后所为对雒都这边有害,自己又该何去何从呢?
晗辛默默看着他低头沉吟,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倒也不觉失望,只是之前因他的话语而激动的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如今斯陂陀专程说了要见我,想必是我家主人有吩咐,我不能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