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从小生活的那片土地,是一片女人穿大貂、男人玩砍刀的土地(第3/3页)
我在原地愣住了,王牛郎急了。
王牛郎冲上去把客人压在了车上,然后冲我喊,“叫保安!”
客人在车上腾出手打王牛郎,嘴里还在骂,“还叫保安?老子他妈的一个电话,号子里关你们丫一年!”
王牛郎死死按着客人,但腿上挨了客人好几脚。前厅经理冲出来,万幸的是那天不是鲶鱼精值班。
前厅经理开始跟客人道歉,保证会严肃处理我们,最后又免了他的房费。这位客人终于骂骂咧咧的走了。
酒店里的任何员工,和客人发生了冲突,都要直接和人事部汇报。那天下了班,人事部的经理找我去谈话。这经理是个美国人,50多岁,在北京呆了很多年,中文说的很好。
我向他汇报了事情的整个经过。他沉默的听着,我说完后,他抬头看着我,手里摆弄着圆珠笔。
“philp,我们酒店内部的员工服务准则里,第一条是什么?”
我想了想,“客人是不会撒谎的。任何问题都要先从员工自身去反思和处理。”
美国人看看我,耸耸肩,“为什么你刚刚没有按照这一条去做呢?”
我沉默了。不知道该回答他什么。
我心里觉得很委屈。但我也知道我的委屈他是不在乎的。
最后,我只是安安静静的听他把酒店的原则重申了一遍,然后他像法外开恩一样,说这次可以算是特殊情况,不会在我的档案里记录下来。而王牛郎因为和客人动手了,所以要扣他半个月奖金,还要重新在酒店员工管理委员会的监督下,学习两周的员工守则,这不算加班,需要占用他自己的休息时间。
从经理办公室里离开,我呆滞的走在走廊上。员工区的这条走廊很长,一头连着更衣室,一头连着食堂,是我们每天的必经之路。酒店见缝插针的,在走廊的墙上,贴了很多中英文双语的酒店目标和口号。
我在其中一张海报前站住了。那张海报上用大字写着:
“INTEGRITY.--代表正直。我们永远做正确的事情。We Do The Right Thing, All The Time。”
走廊上亮着刺眼的白芷灯,我盯着这张海报看了很久之后,伸手把它扯了下来,揉成一个团,攥在手里,然后扔在了地上。
这一天的清晨,我回到家,脱光了衣服,爬上床。我一动不动,浑身都是僵的。
我想要赶快睡着,睡着以后,我就能做梦,就能去编另外一个故事了。而醒着的时候,失败不是我故事的开始,也不是故事的结束,而是这个故事的全部。
就在这个时候,窗外的广场舞音乐,又响起来了。
笛子拉响警报。
女声高亢的大喊:“老娘养生健身操!现在开始!”
我蹭的从床上爬了起来,拉开窗帘,站在飘窗上,俯视着楼下的大妈们。
她们一个个朝气蓬勃,看起来睡眠质量都很好。她们眼神炯炯,身姿矫健,迎着天空失心疯一样的蹦达着。
怎么就这么想长命百岁?
怎么就这么不顾一切的想老而不死呢?
不远处,太阳在楼宇间升起来了。阳光笔直的照向了穿着裤衩站在飘窗上的我。
我感觉自己每一个毛孔都在吸收热量。
我心里有什么东西蒸腾起来了。
我刻意遗忘了很久的事实,努力去违背的身世,在这一刻,我都想起来了。
我。
可是一个东北爷们啊。
小时候,我爹会突然冲回家拿菜刀,就因为和小区邻居玩抽王八,对方使了诈。
我妈在菜场买菜,拿甘蔗当凶器,都能以一敌百横扫一大片。
我从小生活的那片土地,是一片女人穿大貂,男人玩砍刀的土地。
每一条街道上,“你瞅啥?再瞅削你啊”是我们的问候语。
每一间饭馆里,一半的人在喝酒润嗓儿,一半的人在大声嚷嚷,但最后所有人都会拿起酒瓶子互砸互砍问候对方的爹娘。
每一个小区里,都住着无数个心有猛虎,背有刀疤的传奇。
我们说急就急,宁可头破血流也不能受委屈。
我们自带弹药,随时准备炸个敌我双亡。
我们好面子,事关尊严,就算是走路上不小心掉沟里,胳膊打了石膏,和别人解释起来,也得说是喝多以后徒手拦了辆挖掘机。
我来自这片土地。我天生就应该有这样的技能。
可能是从丹东来北京时,在火车站,我那个脾气爆裂的爹,站在月台上,生平第一次对我说出一句软话:北京大,别惹事儿,惹事儿爹罩不了你。
就是这句话,把我的技能封禁了。
我开始看人脸色,懂得了怎么委曲求全,最后还像个窝囊废一样瘫在这张床上,学会了自得其乐。
但是今天,此时此刻,我盯着楼下的这群大妈,愤怒已经点火就着了。
酒店的客人欺负我。
鲶鱼精欺负我。
你们也来欺负我?
我都退守到这个地步了,退无可退,就剩一张床了,你们还不放过我?
已经无欲无求了,已经与世无争了。就想躺着睡个觉,做个梦,醒来好精神充沛的去装孙子,这都不行?
还攻到我窗户下面来了,还放着这么难听的歌,跳着这么气势汹汹的舞,就这么歌舞升平的欺负起了我?
不能忍了。
我开始一件一件的穿衣服,下床。
我走出房间,穿过走廊,走向客厅。
王爷正坐在沙发上,手上拎着一个酒瓶子,困的迷迷糊糊的,看我从他身边走过去,半睁着眼问我,“还没睡?哪儿去啊?”
我夺过他手里的啤酒瓶,目不斜视的走向大门。
我庄重的告诉他:我,要下楼。
关门的时候,王爷在里面嘟囔:傻逼,你丫梦游了吧?
我不是梦游。
作为东北人的我,从这一刻起,觉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