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长大,但不变老。(第2/4页)

孙大妈拿着大白萝卜指着我,“我来的时候就看你蹲这儿打牌,我菜买了得俩钟头,出来一看,你怎么还这儿窝着呢!大周三的,不上班啊!”

我惊恐的躲避着面前粗壮的白萝卜,“我刚下夜班。”

“下夜班不回去睡觉。”

“我打两把放松一下,就,就回去。”

对面,熬大爷开口说话了,“这你家小孩儿啊?赶紧领走吧!都成牌腻子了!我们一帮老头儿,玩儿了今天没明天的,他陪我们耗什么劲啊?”

孙大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毒辣的目光扫视我全身,然后动作潇洒的把手中的白萝卜插回小推车,把推车放到我面前,“你跟我回去吧,帮我搬搬菜。”

“??哎,好嘞。”我委屈的站起来,乖乖的跟在了孙大妈屁股后面。

我帮着孙大妈把菜运上楼,一开门,杨大爷的声音先从里屋传出来,“怎么才回来呀?新闻说今儿个有雷阵雨,没淋着吧?”

孙大妈把菜放下,“没淋着,你放心吧。”

我有点儿纳闷,刚二月份,哪来的雷阵雨呢。孙大妈从厨房拿出盆,把韭菜塞我手上,“帮我择择菜,中午留这儿吃饺子吧。”

我跟着孙大妈进了客厅,一进去,我就愣住了。客厅里,除了沙发茶几,其他的东西全都收拾起来了,整个房间空空荡荡的。

“孙,孙大妈,您这是要搬家啊?”

孙大妈指指沙发,“你先坐。”

我俩在沙发上坐下来,孙大妈开始择菜。择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你大爷的病啊,严重了。以前是轻度痴呆,现在转中度了。到了中度,就容易出事儿。前一阵,他老往出跑,头几次没跑远,楼下小花园找着了。但上个礼拜,吃完晚饭,我一个没留神,他人就出去了,我满世界找,儿子儿媳妇也吓的赶回来了。就差报警,他自己回来了,一个人顶风走了三站路,跑麦当劳买儿童餐去了,说一会儿小孙女来,先给她准备上。孙女在外地呢,都上大学了,谁回来吃他的儿童餐。他这脑子啊,乱了。”

“??怪不得这一冬天,都没怎么看见您。”

“不敢走啊,怕他自己瞎跑,忘了怎么回来。后来和儿子他们商量,顺义那边有专门的养老中心,住的都是这种情况的老头老太太,有专门护工照顾,比我自己盯着他安全。所以我打算把这房子卖了,卖的钱自己留点儿,够住养老院就行。”

我呆呆的看着孙大妈,不久之前,还虎虎生风旋转跳跃的她,这一刻,看起来有些像个老人了。

身后一阵脚步声,杨大爷走进了客厅。从外表看,他还是很精神,腿脚也稳健,脸上笑咪咪的看着我。

“来啦?”杨大爷中气十足的向我打招呼。

“来了。杨大爷,您快坐。”

杨大爷挨着孙大妈坐下来,“择菜哪?我帮你啊。”

“不用你帮,一会儿等着吃吧。”

我偷偷靠近孙大妈,“我看我大爷不像是有多严重啊?”

孙大妈摇摇头,“刚查出来的时候,是轻度老年痴呆。大夫说了,得了这个病,早晚得转成中晚期。那时候给了我们一套题,让他每周做一次,就是看大脑退化到什么程度。这题里啊,有一项,是写自己名字。什么时候名字都写不出来了,就是到中晚期了。我一直盯着他写名字,之前能写出来,最近不行了。”

孙大妈看向杨大爷,“老杨啊,你今天写名字了吗?”

“写名字?”杨大爷一愣。“写什么名字?”

“跟前儿有笔有纸,你就当练字儿了,写一写。”

杨大爷看看桌上的纸笔,又看看我,“今儿个难得有贵客到,我露一手。我这字儿,正经的颜体呢。”

杨大爷拿起铅笔,在广告传单的背面写起字,手微微有些抖,但起笔落笔都很潇洒。

过一会儿,纸上写了几行漂亮的大字。但并不是杨大爷自己的名字。

纸上写的是,“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在。”

字漂亮极了。

“黄山谷,《茶词》。怎么样兄弟?你哥我字儿不露怯吧。”杨大爷说。

我和杨大爷的辈分已经乱了,我只好拼命点头,“您写的真好。”

“你落个款啊?叫什么名字,写上啊。”孙大妈说。

杨大爷再次提笔,可是笔尖垂在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杨大爷的眼神从困惑到涣散,最后把笔扔了下来。

房间里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杨大爷靠在沙发上,呆呆的看向窗外,“这天儿,是憋着场雨呢呀。”

孙大妈接着低头择菜,“以前的事儿,记的倍儿清楚,看过的书,去过的地儿,我俩刚结婚的那些事儿,张口就来。可你问他昨天晚上吃的什么,今天礼拜几,都不知道了。有时候把我当媳妇儿,有时候把我当妈,有时候我还得是他那嫁到通州的妹妹,扯着嗓子轰我走,让我没事儿别老回娘家。隔三差五的,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老把自己当政治局常委,以为我是他秘书呢。”

我看着闷头择菜的孙大妈,再看看沙发上呆坐着的杨大爷,心里特别难过。

“孙大妈,你说人活着怎么这么难啊?”我没过脑子,脱口说出了这句话。

孙大妈一愣,抬头看着我,“你年轻轻的,瞎感慨什么呢呀?”

“去年,我想追郑有恩之前,您把我叫家里来,陪我聊了聊天,那时候,您和杨大爷让我特别羡慕,所以我下狠心得把这姑娘追到手。可现在,人我追上了,可我觉得自己越来越配不上她,要什么没什么,连个遮风挡雨的地儿都给不了她。我也想努力,可是什么路都没有,都开不了头。我知道自己特窝囊,但再怎么瞎折腾,也没用,哪怕一路拼到您这个岁数,按说该享福了,可一个槛接一个槛的,还在前面等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我把自己一直想说的话,痛快的说出来了,虽然听众是和我无亲无故的孙大妈,但我却有种和爹妈交心的感觉,心里一阵轻松。

“我想认命了。”

我低下了头。

房间里一阵安静,时间像是静止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