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6页)

“村里有德顺爷和玉秋、兰子他们就行了。姜同志,我不是不疼俺妈,她是需要帮忙,可是他们也可以照顾些呀!再说,还有俺大兄弟呢。”

沉默了一会儿,显然姜永泉有些被说动了:

“大娘她愿意不呢?”

“我想,她……”

“我愿意,去吧!”母亲一面说着走进门来。

母亲见女儿坐在炕沿上,低着头,手在抚弄着从肩上弯过来的那根又粗又黑又长的辫子上的红头绳。姜永泉在地上来回地溜达着,一只手习惯地撩起黑灰色的棉袍子,插在口袋里。

母亲的突然到来和果断的话语,使他们吃了一惊。姜永泉忙迎上去,很激动地说:

“大娘!”

娟子蓦地抬起头来,把辫子向身后一甩,一见母亲,不知怎的,像害羞又像受了委屈似的红了脸,她那双明媚黑亮的大眼睛,湿漉漉水汪汪的像两池澄清的沙底小湖。她趴在母亲的眼前,两臂搂着母亲的臂膀,急促地叫道:

“妈!你……”

母亲在门外听着他们的对话,埋在雪里的双脚冻麻了,身上被风吹得没有一点儿热气了,头发像堆乱草,——这些她都没觉得。听着姜永泉对她体贴照顾的话,很是感激,而更使她兴奋的是自己的女儿是个共产党员。过去她是猜疑,现在明确了。就为这一点,她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落在别人后头。但对他们担心她会阻止女儿的行动这一点,她心里很不好受,她想:“做妈妈的哪一点妨碍了你们呢?”她最生气别人不信任她,把她当成累赘。母亲想转回去,叫他们来求吧,但她马上收回了这种自尊心。她不忍使他们再为难下去,为她担心。她的母性的慈悲,对儿女无限的宽宥,加上她的好胜心,为儿子的请战,使她不再计较一切,就走进屋来,同时发出有力的回答……

母亲用手轻轻地把女儿脸上的几缕乱发理到头上去,嘱咐道:

“去吧,放心去吧,别管我。”

“妈,你能行?”娟子这时倒真有些舍不得母亲了,也非常爱护地替母亲整理着头发。

母亲嗯了一声,转向姜永泉,她第一次自然不觉地称呼他:

“永泉,叫她去吧。还有,德强叫我来求你,让他也跟你们去吧,他哭了呢。”

姜永泉惊愕地忙阻止道:

“大娘,这不行啊!他们都走了,家怎么办?再说,他还小啊!”

“家,家里有我呢。他不小了,跟着你,我就放心啦!”母亲的话声渐渐缓下来,她用温暖的目光,看看女儿,又看看姜永泉。在她心目中,隐约地出现了一种新鲜又模糊的感情。

半夜里,姜永泉接到情报:敌人离此不远了。立刻,村庄沸腾起来,人们像潮水般地涌出来,出了村,上了山……

一幢僻静的小屋,夹在深宅大院的很多房子中间,显得格外隐蔽。这原先是王柬芝他父亲的静神室,老头子死后,把他的遗像和用过的贵重遗物,像拐杖、烟具、奇特的宝珠和其他一些精细的玩艺,陈列在这里。家里的人,通常谁也不到这里来。

房子后面有个不大的长方形小花园,现在已失修而荒芜了。园内贴墙有几株四季常青的柏松树。其中一棵大树上,人爬上去才能发现在那密层层的枝叶掩盖着的树干上,用铜线绑着一个长圆形瓷质的蛋子:瓷蛋子的另一端,穿着一根同力士鞋带差不多粗的铜线,这根铜线直直地扯到几十步远的另一棵大树上,接法同前一棵一样。大约在这根悬在空中水平的铜线中间,又接着同样粗的一根铜线,顺着一棵树的身干,垂直地拉下来。内行的人一看就知道,这便是无线电台的天线。

顺着拉下来的这条线看去,它经过后窗伸进小屋,接在一个灰绿色正方形的箱子上,这箱子的正面有着很多古古怪怪的黑亮旋钮,旋钮上还镌印着银色的英文。这是一部美国式的小型无线电台,专供固定的特务使用。

从外面看这屋子,黑糊糊静悄悄的,就像什么也没有一样。其实里面却是明灯亮烛,并有三个人。原来窗上门上都用几层黑幔帘遮得严严实实的。

王柬芝那长长的秃脑袋瓜上夹着耳机,白煞煞的脸上收得挺紧。他左手熟练地调整着机器上的旋钮;右手在控制发报机讯号的电键上上下跳动,一会儿又拿起铅笔在纸上迅速地写着什么:他是在通报。

宫少尼和吕锡铅偎在他身后。宫少尼翻查着一个小本子,看着王柬芝给他的写满一组组四个数码的纸,一个字一个字地查对着。他每念一个字,吕锡铅就应声记下来。

王柬芝的右手最后跳动几下,发出“good-bye”,就关上机器摘下耳机,喘了口气。一会儿,宫少尼和吕锡铅把电报翻译出来。王柬芝接过来看,上面写着:

柬芝弟:

秘札收悉。电台之故,乃敝处报务员失职,已重责。此次扫荡,旨在摧残共党根据地,兼筹粮抓夫,望弟尽力协助。惟据上峰钧示,此山区系胶东重地,共党赖以图存,势在必争,吾弟慎勿暴露,必获全胜而后已。吾弟明达,当不负重托。功成之日,飞黄之时,幸勿遗我碌碌也,尊宠无恙,顺告。

愚兄郑威平

“哈哈!专员还这么客气哪。”吕锡铅兴奋地摇晃着大驴头。

“哼,他算个球!他是杂牌子出来的,柬芝兄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见过汪总裁和蒋委员长……”宫少尼的谄媚被王柬芝打断了:

“哎,说这些蠢话干嘛。快收拾东西,好走了。”

“爹——爹呀!哎,上哪去了?真急死人!”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传送来。他们马上吹熄灯火,停止了呼吸。……

杏莉母亲坐在大门口的一个白包袱上,围头巾脱落在肩膀上,寒风拂起她的缕缕头发,戏弄着她的衣角,雪光映在她的脸上,脸,越显得憔悴而苍白,简直失去了血色。

她现在非常衰弱,有些迟钝和呆滞。她失去了理性,像木偶一样任人摆布。

她应付着两个男人。一个是她心甘情愿,当成自己的真正丈夫;另一个却是迫使她为保存自己和心爱的人,而不得不忍受他那像野兽一样的蹂躏。和第一个在一起,她是活人,有灵魂,有理智,全身流动着血液。可是她时常不得不痛心地支开他,而去接受另一个的强迫。在这时,她是死的,没有了灵魂,也没有了感觉。直到这个野兽满足地起身走了,她才慢慢苏醒、复活过来,痛哭一场。

这一切,老实的王长锁是不知道的。杏莉母亲深深了解王长锁忍辱负痛昧着良心听王柬芝摆布,不是为自己活,而是为保护她,要是让他知道她是在怎样痛苦的情况下打发日子,让他知道她被别人占有了,那么,他还怎么能生存下去呢?!她不能告诉他,什么也不能告诉他,为了他能活着,她忍受着难忍的耻辱和糟蹋,什么也不让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