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6页)

杏莉母亲两肘顶在膝盖上,两手托腮,失神地苦思着。王长锁提着包袱从门里走出来,看看只她一个人坐在这里,就温存地说道:

“把围巾围好,风挺大的。”见她没有动,又问道:

“他们还没来?”

“谁知道?杏莉叫去啦!”她有些烦恼地答道。

王长锁叹了口气,刚要去找,杏莉走来了,很不高兴地说:

“妈,我找不到。大叔,咱们先走吧!”

杏莉和王长锁之间,一向是很亲近的。这在她一点不觉得奇怪,从小就习惯了。她从生下来就没拿他当长工看待,她老觉着他就是他们家的人。而王长锁怎能不爱自己的亲骨肉呢?长期地相处,他不知不觉传染给她不少东西——一个穷长工身上的东西。

王长锁给杏莉把围巾整好,说:

“再等等吧,杏莉!说不定人家还有事……哦,你看,那不是来啦。”他看到走来的人影。

来的是宫少尼和吕锡铅。宫少尼很艰难地提着王柬芝回家时特别小心挪放的重皮箱,说:

“咱们先走吧。校长还有点事,随后就来。”

王柬芝站在门后,瞅着人都走了,就直奔王唯一家里来了。

王唯一死后,两个小老婆都走了,王竹的妈妈是早就去世的,现在只剩下女儿玉珍和王竹媳妇两个人。她们的大瓦房,被没收后分出一部分给穷人住,另一些被民兵和各个团体占用了。村政府就安在原来的乡公所里。两个女人,被赶到原来是长工住的下屋里。这些吃烙饼还嫌牙痛的女人,都是横草不拿成竖草的懒货。不过,每人都有私房,吃穿依旧不坏。

此时,这幢庞大的住宅冷清清的,空洞洞的,其他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玉珍和王竹媳妇在里面。

王柬芝左环右顾,谨慎地走进屋里来。看到她们正在忙着收拾东西,他故意地问道:

“大家都走了,你们还没跑啊?”

王竹媳妇提着个大红包袱直起腰,愁苦地说:

“叔叔,你说怎么好,人家都要跑上山去。可是这个天气……”

“还咕噜什么,”玉珍由于累,被铅粉毒得像麻雀蛋一样的脸面,涨得红通通的;她不以为然地打断嫂子的话,看着王柬芝说:

“我收拾东西回到原来住的屋子里去,那些穷小子可夹着尾巴跑了。跑?哼,正该是咱们得逞的日子到啦!”

“可要不走,听说鬼子见了女人就……”

王柬芝瞅着王竹媳妇那低下去的嫩红脸蛋儿轻轻一笑,说:

“我管不着你们,走不走随你们的便!哼,冤家对头,各有相报。侄媳妇也不要听信些闲言乱语。哦,我可是要跑的……”王柬芝对玉珍使个眼色,走到黝黑的走廊的角落里。

等玉珍来到跟前,王柬芝把叠起来的纸条塞进她手里,严肃地叮嘱道:

“把它装好。你在家里藏着,等见了王竹把纸交给他。一定要亲手交给他!记住了吗?”

“记住了!”玉珍有些紧张地回答,又悄声问:

“叔叔,我哥一准回来吗?纸上写的什么?”

“那还用问?他不回来谁给你爹报仇。那上面是情报。你们两个就跟王竹去吧,在家里没你们的好事。好,你快回去收拾吧,多加点小心!我走了。”

王柬芝踏着厚厚的雪层,一步高一步低地走着。有时摔倒了,他心里就骂道:“他妈的,倒霉!”

村里逃难的人都走光了,静悄悄的,显得很空旷。是谁家走得太慌乱了,没把门锁好,那风雪就撞开门板,冲进屋里去;哪家的鸡没带走,在雪地里扑扑打打地乱飞跑,咯咯地惊叫着。远处,不时响起零星的枪声,在提醒人们的恐怖。

走着走着,王柬芝看到前面有个黑影,在慢慢地晃动着。他怔愣一下,仔细一看,就紧步赶上去。

“啊,是七子和侄媳妇呀!”王柬芝惊讶又亲昵地招呼。

七子被妻子背着。他那高大沉重的身体,把她压得透不过气来,她几乎是在爬着走。七嫂子满身是雪,膝盖上的裤子摔破了,皮磕破一块,一滴滴热血,掉在雪上,雪被融化出一个个深黑的小洞。他俩一听有人招呼,就停下来。七子扶着妻子的肩膀,回答道:

“啊,是校长哪!你还没走出去?”

“我是为点事耽误了一下。”他又同情地询问道:

“你们怎么才走到这里?哦,知道啦,是受了伤。咳,有功之臣哪!怎么干部也不关照些呀?”

“干部们忙着,咱自家慢慢走就行啦。”

七嫂子理理头发,用袖子揩揩脸上的汗水,舒了口气,接上说:

“就是雪太滑,要不早走出去啦。”

王柬芝忙点头道:

“那当然,那当然!”他略一迟疑,又关切地询问道:

“这冰雪的寒天,七子有伤在身,你们怎么抵得住,打算躲到哪里去呢?”

“啊,校长,俺们是……”

“咱们要到东山里去躲躲。”七子的粗嗓门压下七嫂子后面的话。

王柬芝眉头一耸,说:

“好,我也是往那走,我来帮帮忙吧。来,侄媳妇,包袱给我拿着。”

“不用,校长!你头走吧。”七嫂子谢绝。别看七嫂子是个女人家,她说这话可有两重意思。一是刚才她要说出口是到洞里去的话被丈夫插断,使她明白了他的心思,提醒了她的聪明,她也真怕有坏人,倒没有自己吃些苦牢靠的好;再是她从心里觉得劳累别人(特别王柬芝是个先生)不合适,过意不去。

王柬芝看样子倒是为人心切,已抢上来提过包袱,说:

“这有什么,还不都是为抗战?走吧,我也是顺路。谁和谁还用客气?瞧,这包袱也够重的。”

七子虽在家养伤,村里的事情常有干部去告诉他,对王柬芝进步的表现也是知道的,所以只有警惕,却没对他存特别戒心。他见妻子太苦太累,确实需要帮忙,王柬芝又一再这么慷慨,并已把包袱拿到手,若是再拒绝他,人情上也过意不去。为此,他就对妻子说:

“那也好,校长这么肯帮忙,就走吧!”

丈夫既然应允,七嫂子也就依从了。但过了河,一步步接近洞口时,七嫂子的心越来收得越紧。如果是为她自己,她就不会有这么多的重重忧虑;可是为自己丈夫的担心一刻也不间息地捆箍着她,使她想得很多很多。她想起丈夫刚才对王柬芝不说是到洞里去的真话,现在却要进洞去,这怎么行呢?!

终于,七嫂子停住了,紧看着丈夫的脸。

七子刚上来一愣,接着知道了她的心情,就转头对王柬芝说:

“校长,你还是先走一步吧,咱们走得太慢,耽误……”

“哪里,哪里!”王柬芝忙分辩,“没有人帮忙你们走得更慢了。这份忙我该帮,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