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鱼
阿金血头血脸地跑过来,我就想,准是东澳的鱼档,又出了事。
这一天响晴。其实天气是有些燥。海风吹过来,都是干结的盐的味道。我站在游渡的一块岩石上,看着阿金跑过来。嘴里不知道喊着什么。
风太大,听不见。
待他跑近了,我才听清楚。他喊的是,佑仔,快跑。
仆街的海风。
我们一路跑。七斗叔刚从邮政局里出来,单车还没停稳,“哐”地一声被撞倒在地上。顾不得扶,接着跑。经过龙婆的虾干。抵死,她永远把虾干晒到行人路上。金灿灿的一片,给我们踩得乱七八糟。龙婆窝在她的酸枝椅里,站起身,中气十足地开始骂街,骂我们有娘养没娘教。
阿金回过头,脚步却没停,喊说,阿婆,我是有奶就是娘,你喂我一口得啦。
龙婆的声音也淹没在风里了。
并不见有人追上来,可我们还在一直跑。跑着跑着,不再听到周围的声响,除了胸腔里粗重的呼吸。也觉得自己在跑,倒好像是经过的东西,在眼前倒退。村公所,康乐中心,士多店,警署。新调来的小巡警,倒退得慢一些。他开着迷你的小警车跟在我们后面。
跑到了没有人的地方,澳北废弃的采石场。
我们瘫在一块大石上,躺下来。
这时,太阳正往海里沉下去。西边天上就是大片大片的火烧云。重重叠叠,红透的云,像是一包包血浆,要滴下来。滴到海里,海就是红的。光也是红透的,染得到处都是。我和阿金一样,成了个血头血脸的人。
整个云澳,是血一样的颜色。
这是我们住的地方。我生下来,就住在这里。
是的,我们村,叫云澳。
它有另外一个名字,叫“东方威尼斯”。
小时候,听青文哥说,威尼斯是个多水的城市,在一个叫意大利的欧洲国家。我就去查地图,这个国家,是在长得像靴子的半岛上。
我想有一天,我要去威尼斯看一看。因为我心里,总是有些不服气。为什么要叫我们“东方威尼斯”,而不叫威尼斯“西方云澳”呢。
阿金喘息着,说,丢,你说,我们就这么躺着多好。最好永远起不来。
我呸他一口,说,大吉利是,你躺你的,躺一世都行,唔好带上我。
唉,你说,阿金用胳膊捣我一下:他卖他的蚝,井水不犯河水,凭什么说我们的蚝仔有毒。
我就知道了刚才我们搏命跑的原因。阿金为了维护尊严又和人干了一仗,没打过人家,落荒而逃。我就说,金哥,你开了个鱼档,倒好像开了个擂台。打遍云澳全敌手。
阿金看我一眼,一拳打在我胸口。兄弟,练这一身的腱子肉,不是用来勾女的。英雄要有用武之地。
丢,什么世道。看我早晚收拾了他。阿金仰着脸,长叹一声,咱们手上得有带火的。
远远望见家里的水寮亮着,知道阿爷还没睡。
阿爷坐在门口,半蹲着,杀鱼。
我站在他面前,轻轻叫,阿爷。阿爷没抬头,也没应,用脚点一点边上的火水灯。我拎起灯,灯光浅浅射出来,正照着阿爷的脸。影子就拉得老长,折在对面的泥墙上。
自从我跟永利叔拜了码头,阿爷就不和我说话了。
阿爷在杀一尾大头鲔。鱼还是鲜活的,阿爷抄起九寸刀,猛扬起手,刀背重重落在鱼头上。鱼扑腾一下,又一下,就不动了。阿爷踩住鱼头,右手执刀自鱼尾一刮,鱼鳞就落下大半。翻转了鱼身又是一刮。然后刀尖一转挑出鳃,划开鱼肚,掏出鱼鳔和暗红的内脏。利利落落,前后不过一分钟。
阿爷洗了洗手,又用草木灰将刀擦一擦。端起盆走出几步,泼出去。转身回屋去了。留了我一个,看着泡了鱼血的水,在地上蜿蜿蜒蜒,流到脚边来了。空气中就渗出一股浓浓的腥气,散到夜里头了。
说起来,阿爷杀鱼,在我们云澳是一绝。就凭着一柄刀,快,准,干净。打老辈人开始,这技艺就渐渐没落。澳东的渔场,杀鱼都机械化了。可是村里的人,还是来买阿爷杀的鱼。说都是鱼,阿爷杀出来的,特别鲜。
我小时候,阿爷还是在场上杀鱼的。刚起网的鱼,活蹦乱跳。阿爷三两下就收拾了。码上盐,整整齐齐地排在码头上。
十多年前的渔场,还很宽绰。人和船,都没有这么多。阿爷杀累了,就叼着烟斗,坐在马扎上打瞌睡。我依着他。阳光穿过晒满虾干的吊网,星星点点,筛在我们身上,暖融融的。那天,我记得清楚,突然来了群穿得花花绿绿的人,围上来,对着我们拍照。我没拍过照,怕得很,“哇”地就哭了。阿爷不作声,拎起木桶,蹲到一边去,杀鱼。那些人跟过去,一边看,一边用我不懂的话叽叽喳喳。女人们发出惊叹。闪光灯一阵响。
傍晚,家里就来了个男人。给了一张名片,跟阿爷说,是旅行社的。说刚才一群日本游客,看阿爷杀鱼的技艺,欣赏极了。他们公司正在开发云澳的乡土旅游线,希望能和阿爷合作,请阿爷常驻在渔场表演杀鱼。酬劳比老实卖鱼可丰厚多了,游客多了还能提成。
阿爷不说话,埋着头磨刀,摆摆手。那人还在叽叽咕咕,不肯走。阿爷忽然站起身,扬起九寸刀,唰地飞出去,狠狠钉在了门板上。那人就逃出去了。
这些事,我当时是不懂得的,只是没见阿爷发过这样大的火。阿爷后来讲给我听,阿爷说,人不是马骝,杀鱼也不是杂耍,要演给谁看!
阿爷再也没有去场上杀鱼了。
早上起来,看桌上摆着碟菜脯蛋,还有一碗蚝仔粥。阿爷已经出去了。我知道,今天初六,阿爷去后山祭我阿爸了。我阿爸现在只有两个人祭他,就是我跟阿爷。我六岁的时候,阿爸在海上出了事,一年后阿妈就改了嫁。阿妈要带我走。阿爷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执了一柄刀,站在大门口。阿妈放下我,再也没上门。
以往,阿爷去祭阿爸,带上我。在坟上浇上半坛自家酿的粟米酒,然后坐下来,自己喝掉剩下的半坛。也给我饮。我醉了,他就背着我,下山去了。有一次,我趴在阿爷背上,听见阿爷哑着嗓,唱一首我听不懂的歌。唱到一半,不唱了,就听见他小声地哭起来。
那是我唯一一次听到阿爷哭。我就想,我长大了,就好背着阿爷上山看阿爸了。可是,现在阿爷不和我说话了。
我喝了粥,还是眼困。就又去睡了。
蒙蒙眬眬地,梦到一条鱼。那条鱼围着我打转。身上的鳞片闪得晃眼睛。它游过来,靠近我,蹭一蹭我的身体。滑腻得不得了,又湿又暖。我想摸摸它,它一摆尾,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