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宿(第2/3页)
我那时在中学的成绩不好不坏,所以没有老师留意我。唯独有一次,我跟姨娘说起老师把我放在最后一排坐着,我眼睛不好,看不见黑板。姨娘跑去跟我班主任说这件事,班主任把我调到了中间。我为此难过了很久,觉得那时候自己才在老师的眼里有一点存在感。而在姨娘家,表姐、表妹、表弟的成绩都非常优异,相比之下我更像是一只丑小鸭。放假时,大表姐拿着书站在走廊上,让二表姐背单词。二表姐流利地背诵着英文单词,这让我非常羡慕。我更羡慕的是他们姐妹之间的情谊。他们一起玩耍、一起做功课,结成一个融洽的小团队,根本不会有我的位置。没有人在意我的成绩,不管好还是不好,父母只要我平安就可以了;也没有人对我说你要好好努力,考上好学校,未来有个好工作,都不会有的。表弟常常是年级第一,人家路过姨娘家门口提起这件事,姨娘又自豪又故作不屑地说:“又没考一百分,不算什么。”这些都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像是条暗淡的影子,拖在他们身后。
我常想吃肉。姨娘花了一上午炖好肉,放在桌上。我们只匆匆吃了几口,就要往中学跑去了。中学的午饭时间只有一个小时,回来吃饭是一件特别赶的事情。因而,那盘肉,被我们抛弃在桌子上,由着姨娘收起来。亲家娘逐渐老去,变糊涂了,姨娘接过了所有的家务事。加上我,五个孩子,有上中学的,有上小学的,各自放学时间不同,各自又有不同的需求,都需要姨娘细致地满足和呼应。她走路快,说话也快,从这头忙到那头,从那头奔到这头,永不停歇。
大雨倾盆,我们在家里吃完饭,没法去学校。每个人都在找伞,可是找来的都是坏的。每个人都在抱怨,姨娘此时拿着破伞去了楼上。过了一会儿,我上楼去拿书,上到一半,发现楼上的门是锁着的,才要叫姨娘,忽然听到门里传来姨娘号啕大哭的声音。我不敢动,定在那里。那一刻,我太讶异了。姨娘给我的印象一直是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人,每件事都等着她处理。此刻,她却哭得如此压抑痛楚,我第一次窥见她的内心。外面的雨还很大,风吹着雨点拍打在窗户上。我默默下了楼,姨娘拿着补好的伞下来,递给每一个人,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
姨娘总说我母亲是“死做”,苦在江西那十几亩的地里,哪怕结石疼得直打滚,还是下地去锄草。她怜惜我母亲,期望能减轻母亲的负担——我就是那负担。母亲说起有一年冬天回家,看到我穿着拖鞋去上课,连棉鞋都没有,内疚得哭起来。我丝毫不记得这样的事情了,只记得每天盼着母亲回来,她一回来,家就是家了。她去赶轮船,挑着一蛇皮袋的东西,不敢回头看我。我也不敢看她。我们连肉都吃不起,但姨娘经常会做肉菜。种地一年下来,也没有多少收入,还是姨娘帮着贴补。
母亲在姨娘看来就是“太本分、太老实”。而姨娘从小就活泼好动,体育特别好,像是假小子一般。嫁给姨爷后,生了这么多孩子,依旧跟一般的家庭主妇不同,她跟姨爷养猪,也会想办法投资一些。这个孩子多的家庭,一个孩子都不能落下,都要读书,现在想想这是多难的一件事情。她要做。哪怕农村大部分女孩都只读了初中就不读了,她却让表姐们上了大学,儿子也上了大学,还都是重点大学。她做到了。
回到我寄宿的那段时光。只要放假,姨娘就带着我们去长江大堤下面的暗荡去捉鱼,那是少有的快乐时光。大家在防护林里奔跑,带着渔网,提着鱼篓,高高兴兴地说话。芦苇随风摇摆,灰暗的长江水静默地流淌。长江对岸,我的父亲和母亲正在丘陵上锄草。而我在此刻,跟他们也是隔阂的。我不太会捕鱼,笨手笨脚,只好待在一旁看。那时候姨娘又恢复到她未出嫁时的神勇,那一刻她是放松的吧。有时候我在想,她愿意生那么多孩子吗?会不会是因为农村的习俗如此,她才要多出这么多的负担?我从来没有问过她。不过,现在孩子们都大了,他们还一起打麻将、论输赢,坐在稻场上的阳光里。我也不会这些,默默在旁边看着。但我喜欢这种热闹融洽的气氛,这一切都是姨娘打造出来的,虽然我始终是疏远的。
直到那一天我听到她的哭声,才第一次感觉自己跟姨娘很近。我不知道姨娘的儿女们有没有听到哭声。他们在楼下,没有上来。那一刹那,我很想进去安慰她。可是我能安慰她什么呢?我无能为力。她没有办法脱离这个家庭的网,每个人都向她索取爱和关注。她不能偏袒哪一个。可是,既然是爱,尤其是孩子对于母亲的爱,是不是都有独占的性质?既然不能占有全部的爱,是不是每个人都在内心里渴盼得到最大的那一份?
多年后,我跟二表姐成为非常好的朋友。她说起那时候母亲的严厉和疏离,以及她得不到足够关注的缺憾,我想其他几位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这份母爱,分配到每一个人头上,在子女们看来都不是足够的。更何况,我还是个外人。虽然姨娘对我的关照,跟她的儿女们是一样的。但因为是外来的,便得以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她。她要强,从来不屈服,有时候会显得狠。可如果不是如此要强,这个家怎么撑得下去?虽然她没有跟我多说几句话,我却很疼惜她。
到了初一期末考试前夕,我精神焦虑。学校六点半开始早自习,我们这些住家的,都得准时到达教室,如果迟到了,就要在教室外面罚站。我连续两次睡过头,在冬天的冷风中,手肿得跟萝卜似的。到了第三天,天还是黑的,我猛地爬起来,也不知道是几点,反正感觉自己要迟到了。我爬起来洗漱,又趁着夜色往学校赶。到了校门口,铁门是锁着的,我敲门,看门人恼火地爬起床走过来,“才四点半,你跑过来干什么?”我忙说不好意思,又转回去。到了姨娘家,二表姐端着刷牙缸,很不高兴地从我面前走过,姨娘他们都醒了。
吃早餐时,姨娘说:“你这么折腾,全家人要疯的。”我没敢说话。到了晚上下晚自习,姨娘把钟搁到我床头,“现在有钟,你不要又像上次一样。”睡觉了,钟声嘀嗒嘀嗒,我辗转反侧睡不好,到了四点多,又醒了过来,这次不敢起身,一直等到六点才起床。到了吃午饭时,姨娘说:“你下学期住校吧。”我说“嗯”,低头扒饭。大家都没有说话,而耻辱感一点点涨满我的内心。我恨不得放下碗筷,立马逃走。可是我不敢,我还是吃完饭赶去上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