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记 不第秀才:冷板凳会缘起(第2/3页)

就这样,我们的日子过得很平顺,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在我们这里一切都是老样子。大大小小的老爷们、少爷们还是那么安然自在地收租要利,抽烟打牌,坐享清福。老百姓还是那么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上粮纳税,当壮丁,充公差,去为那谁也没有见过的“三民主义”快乐世界卖命,去剿灭那些听说是杀人放火的共产党。我们的县大老爷还是那么坐大堂问官司,打板子。收税的还是那么照见十抽一的老规矩办事。鸦片烟馆里还是那么人头攒挤,烟雾缭绕;茶楼酒肆还是那么划拳行令,呼五喝十;卖唱的还是那么在深夜的街头流落,唱着凄凉的“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野狗还是那么在深巷狂吠……甚至太阳还是那么每天从东山树林顶上升起来,从西山山坳边落下去。天没有塌下来,地没有陷下去,地球照老样子旋转着。我们也还是照老样子在“心远居”里坐冷板凳,喝冷茶,摆些无稽之谈。

有一回,李老说:“我们这些穷科员既没有资格上酒楼去吃得酒醉饭饱,也没有本钱进赌场去呼幺喝六,也没有兴趣到烟馆去吞云吐雾,作缥缈仙人,更不屑去青楼寻花问柳,拥红抱绿,我们只能这么喝冷茶,扯乱谭,自寻其乐,我们何不索性来起一个会、结一个社呢?不是听说当今圣上蒋委员长下决心要还政于民,要恩赐给我们集会结社的自由了吗?”

“对头。”已经过了花甲之年的张科员欣然赞成,他说,“我们从天涯海角,到这个冷衙门里来讨生活,碰在一起,也算是前生有缘。我们都在这里坐冷板凳,同病相怜,何不就把我们结的社叫‘冷板凳会’呢?”

“赞成。”一致的声音,数了一下,整整十人。

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冷板凳会当然要有一个龙头。大家一致推举李老当冷板凳会的会长。他既是发起人,又是年高德劭,众望所归。李老觉得当之无愧,也就当仁不让了。他当时就指定我这个年龄最小的“秀才”——这是他给我取的光荣称号——做跑腿打杂的干事。我也欣然从命。

于是大家在李会长的领导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会规来。

大家一致赞成每月的初二和十六这两天,也就是给灶王爷上供的吉利日子,晚上上灯时刻,按各人年龄的大小顺序,依次到各家去做清客。主人家只要拖出几条冷板凳,泡一大壶茶就行了。

至于哪个好客的主人,还想招待一壶冷“烧老二”,几盘盐黄豆,以助谈兴,也不反对。每次集会,拈一回阄。哪个拈着了,就归哪个摆一个龙门阵。不过李老是会长,不参加拈阄,由他第一个摆,我是干事,最后一个摆。各人摆的龙门阵,可长可短,一次摆不完,下次接着摆。不摆的就勒令退会。李老告诫大家说:“虽然听说要恩赐言论自由了,可是祸从口出的明训,不可不守。我们坐冷板凳,喝冷茶,说牛皮酢,扯野狐禅,或是耳闻目睹,或是亲身经历,或采自街谈巷议,或搜于野老乡妪,或奇闻逸事,或野史秘谭,都不过是一些无稽之谈,摆出来可以让大家去胀化食,理经通气,混时光、消永夜罢了。我们本来不想言之于口,笔之于文,藏之名山,传之后世。更不敢去针砭时弊,妄断是非。至于发聋振聩,犯上作乱,更不是我们的旨意。因此,我们冷板凳会要有所谈,有所不谈。”

大家觉得李会长说的也在理。明哲保身,古今如此嘛。于是大家议论哪些不可谈。结果由会长归纳出“十不谈”来,订出一个“十不谈”公约:一不谈圣贤之训;二不谈大人之言;三不谈党国大事;四不谈红楼艳史;五不谈儒佛上帝;六不谈怪力乱神;七不谈洋场轶闻;八不谈海外奇观;九不谈玄;十不谈机。大家都赞成。

会长李老,兴致很高,又说话了:“冷板凳会是一个雅会,何不效法古人写《兰亭集序》的先例,请哪位大手笔写一个《冷板凳会缘起》呢?”

“秀才!”张老才出口,大家一致举手赞成。

我很惶恐,连忙推辞:“不可,不可!小子不才,岂敢班门弄斧?另请高明吧。”

李老说:“要说写等因奉此的滥调公文,你不如我们,要说写一篇读来有板有眼的《缘起》,非你不行。你是不第的秀才,大学生,洋翰林,肚里的墨水比我们的多。现在我是会长,你是干事了,我这个会长叫你干事干这件事,你不能不干。”

我还能说什么呢?

平常不大开口的王科员,出人意料地又出一个主意说:“既是雅会,我们都算是雅人了。雅人不可没有雅号,何不各人给自己取一个雅号呢?”

“好主意。我们都自取一个雅号,权且冒充一回风雅吧。”张老第一个赞成。并且马上报出自己的雅号叫“巴陵野老”,他说因为他是巴州乡野的老人。

李老也自报叫“峨眉山人”,他说他是苏东坡的老乡,眉山人,隔峨眉山不远。黄科员说他是重庆山城的人,他大半辈子在山城给人当“帮帮匠”,自号“山城走卒”吧。吴科员说他是郭沫若的老乡,生长在青衣江畔,青衣江古名羌江,他就自号“羌江钓徒”。王科员平常霉秋秋的,大家说他像个老学究,于是奉送给他一个雅号:“三家村夫”,他还挺满意呢。周科员说他的祖辈人没有出息,家里无田无地,只传下来一支笔、一块砚盘,靠这个谋生,因此自号“砚耕斋主”。童科员是一个道地的山里人,一头乱发,像个穷而无告的杂毛老道,所以他自号“穷通道士”。孙科员出身缙绅之家,早已破落,可是他还念念不忘他家的花园里有一个“无是楼”,因此他自号“无是楼主”。赵科员还没有想出自己的雅号,李老却已替他想好了,说:“你就叫‘野狐禅师’吧。”大家都觉得好,因为他是一个摆龙门阵的天才,平常爱给大家摆些没经没传的龙门阵,大家说他摆的是“野狐禅”,叫他“野狐禅师”,再恰当也没有了。最后轮到我了,大家本来就叫我秀才,李老说我是一个没有来得及赶考及第的秀才,叫我自号“不第秀才”吧。

李老批准了大家的雅号,说:“以后再不要叫张科员、李科员了,只叫雅号。”

当然谁也不反对。

过了半月,我写的《冷板凳会缘起》写好了。我们的会长李老——哦,现在要叫他峨眉山人了——通知大家一个黄道吉日,那一天各人都要斋戒沐浴,到会长家里去举行典礼。

这一天,我们都到了“心远居”。会长已经安排好了神位,点上大蜡,中间插上升起袅袅青烟的一炷香,桌上摆了一个古色古香的大茶壶,一溜摆着十只已经倒满茶水的陶茶杯,桌前散放着几条木板凳。会长率领大家一字站开,面向茶壶。大家跟会长学,举起茶杯,用指头蘸起一滴茶水,弹向空间,这表示献给在天上巡游值班的过往神灵;然后把茶杯里的茶水倒一点在地上,这表示献给当值的土地公土地婆。会长口中念念有词,大概是祝告上苍和过往神灵、土地公婆,保佑我们人在家中坐,不要祸从天上落吧。然后会长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我们都照办了。他叫我读我写的《冷板凳会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