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记 巴陵野老:盗官记(第3/19页)
这件奇闻,偏偏传到我们下面要谈的一位绿林英雄的耳中,使他干出更加离奇的惊天动地的事来。
这位绿林英雄名叫张牧之。但是这个名字是后来才知道的,他的本名到底叫什么,已经不可考证了。他在绿林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大家叫他张麻子,或者又叫张大胡子。可能由于我们这个社会有一个习惯,就是爱把那些不安分接受党国老爷们统治,不肯皈依三民主义,跪倒在青天白日旗帜下的贱民,那些甚至起而啸聚山林,和官府作对,造老爷们的反的非法之徒,通通说成是杀人放火、十恶不赦的土匪强盗,而且总是把这些暴民的领袖人物描写成为穷凶极恶、吃人不吐骨头的凶神恶煞,最低限度也要在他们的外形上赋予一些生理上的缺陷,比如张麻子、李拐子、王歪嘴、赵癞子之类。好像这些人都是上天降到人间来的孽星,他们绝不可以有一个长得五官端正的身体、足智多谋的脑袋、忠厚正直的人格和文雅善良的品行。假如把这些只用来形容我们老爷们的褒辞,用去形容那些造反的强盗土匪,岂不是颠倒了世界了?于是我们这位绿林英雄张牧之,也就只好奉命长胡子、出麻子了。
但是我们对于张牧之,却不能不再颠倒一下。因为要实事求是嘛。不管老爷们怎么坚持要叫他为穷凶极恶的土匪,说他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是个麻子,而且有大胡子(注意,大胡子和土匪常常是有奇怪的联系的,比如有些地方就把土匪索性叫作“胡子”),我还是要说他具有忠厚正直的人格、文雅善良的品德,而且还有一个足智多谋的脑袋。至于身体嘛,长得相当周正,既没有长大胡子,更不是一个麻子,干干净净的,倒像一个人才出众的白面书生。至少比我们天天看到的许多老爷和少爷们要周正得多、干净得多就是了。我这不是造谣,是亲眼得见的哟。你们要问:“嘿,你怎么亲眼得见一个江洋大盗呢?”我是亲眼得见的。而且我还给他当过……当过部下的。“嚄!更了不得,你倒去给土匪做过部下了!”是的,一点不假,我给张牧之当过部下,而且我觉得他是一个很不错的上级呢,至少比我们衙门现在这些上级好得多。
“你越说越叫人莫名其妙了!”是吗?听我摆出来,你就不会觉得莫名其妙,而且要说妙不可言哩。
张牧之到底是哪里人,原来名字叫什么,谁也搞不清楚。后来老爷们不愿意把“张牧之”这样一个雅致的名字送给他,在名正典刑的时候还是叫他张麻子。我却仍然宁肯叫他张牧之,不止我一个人,可以说满县城的老百姓都愿意叫他张牧之的,而且还名正言顺地叫他“张青天”哩。听说张牧之是出生在一个十分穷苦的家庭里,从小受苦,衣食无着,到了刚能端饭碗的年纪,便被送到一家地主老爷家里当放牛娃儿去了。这家地主其实是本县第一块大招牌的大地主黄天棒大老爷的管家,他是从当二地主发家的,所以就特别地刻薄。在这家做工的长工队伍里有一个老年长工,当了长工们的领班,名叫张老大。这个人很有意思,虽说当长工好比是掉在黄连缸里,苦不堪言,他却总是那么乐呵呵的样子。他喜欢和大家说说笑笑,特别喜欢跟大家摆龙门阵。在闲暇的时候,他就用摆龙门阵来排遣大家心里的烦闷。这些龙门阵大半是揭老爷们的丑底子,长穷人的志气的。他还常常摆什么地方出了“神兵”了,什么地方穷人搭伙上山立了寨子,自己坐了天下了。这些对于当放牛娃儿的张牧之,就是启蒙的好教材。他从这里吸收了丰富的精神营养。他是多么钦佩那些绿林英雄啊!这个老长工张老大,还识得几个字,能够看懂木板刻印的小唱本,他喜欢在赶场的时候,在小地摊上买几本回来读。他摆的有些龙门阵就是从这种唱本中取出故事来,又根据他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加以补充和修改,才摆给大家听的。张牧之拿着那些唱本,简直看神了,他没有想到这里头有这么好看的东西。可惜他是个睁眼瞎子,扁担倒在地上,认不出那是个“一”字。他发奋要拜张老大当老师,向张老大学认字。他向张老大一说,张老大就答应了。不过长工同伴们要他正儿八经给张老大磕个响头,拜门当弟子,张牧之也真的给张老大磕了一个响头,喊一声张师傅。张老大乐呵呵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说:“好,我们就来造一回魁星大菩萨的反,叫穷人也当秀才。”经过几年的努力,张牧之居然也能读唱本和别的小书了。这一下简直把他乐坏了,在他面前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他见什么读什么,甚至陈年的账簿和过时的历书,他都要拿来翻看,长了一些知识。长工们都喜欢这个青年,算是他们中间的小秀才,什么事都爱同他商量。又过了几年,他长大起来,能和长工一样干活的时候,他的师傅张老大突然得病死了,他哭得很伤心。张老大光棍一条,也没有一个亲人,张牧之就自愿给师傅披麻戴孝,送他归山。张牧之在长工队伍中早已是一个事实上的领袖人物,于是他接着当了长工领班。
后来不知道又过了几年,张牧之有个妹子来看他,被这个地主老爷一眼看上了,估倒要送到城里向黄大老爷进贡,到黄家大公馆去当丫头。张牧之不同意。结果被地主老爷强拉去先强奸了,然后送进城去,在半路上就跳水自杀了。张牧之的爸爸和这家地主老爷去打官司,那黄大老爷送了一张名片给县太爷,就叫张牧之一家落得个家破人亡。
张牧之气坏了。他早就知道和这种人打官司是打不赢的,像他在那些唱本上看到的那样,“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他决心照他的老师傅曾经给他摆过的那样办,约了一伙长工,跟这个地主老爷干了一仗,杀了这个坏蛋。杀了老爷又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官府来把他们抓去一个一个杀头吗?不行,他们没有别的路走了。大家一商量,就想起张老大给他们摆过的那些绿林英雄,上山扎寨子,自立为王的故事来。张牧之把大腿一拍:“对头,上山去!”接着他给同伴们摇起他新近读过的一本小字石印的《水浒传》,说林冲怎么被逼上了梁山。张牧之的结论就是:“走,我们上西山去!”
过不多久,就传说在这个县的西山一带大山区里出现了一股“毛贼”,“拦路抢劫,商旅裹足”。这些消息传到县城来以后,县衙门里发的官家文书上就是这么告诉我们的。听说他们从几个长工发展成为十几二十个人,从手无寸铁发展到弄到七八支长短枪,倒成了气候了。在这中间,县衙门也派出地方团防队去剿捕过他们,可是从县衙门里的官家文书上又看到,说这股土匪“飘忽不定,难以捕剿”。那就是说,把他们一根毛也没有摸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