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记 羌江钓徒:沉河记(第3/8页)
于是为守节烈妇立贞节牌坊,便成为吴老太爷晚年的光辉事业。
他不特把他作为族长掌握的祠堂公产的大部分拿来从事这种事业,甚至把自己的家产的一部分也拿来充当修建牌坊的基金,在吴家大湾的重要通道上,这儿那儿立上这种用大的石块、石柱、石额坊、石斗拱、石脊、石檐建造起来的有几丈高和三座门的庞然大物,便是他维护道统的最牢固的藩篱。但是要在中间大门的额坊顶上树立起一块巨大的石碑,上刻贞节女人的姓名时,就不能没有头衔。光刻上“某某氏之贞节牌坊”是太不体面了。要请准一个这种头衔,在皇帝老倌还坐在龙位上的时候是并不难的,因为朝廷自来提倡守节。只要一批入了学当过官的有“功名”的老学究,联名向北京的礼部上一个报告,送一些贡奉,便可以得到礼部的批准,便可以在牌坊上刻镀金的“圣旨”两个字,并用镂刻的蟠龙拱卫着,其下便是“钦命×品诰命夫人××氏贞节牌坊”一行大字。这便是极其光荣的事,不特对于守节的寡妇是这样,一乡一族都认为是自己的最大光荣。如果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守节女人的后代并没有比较显赫的官职,请不准有品的诰命夫人的头衔,总可以请到“钦命孺人”的头衔。如果请不到皇帝老倌的“钦命”,能请到本省权力最高的藩台、巡抚、布政使司批准的孺人称号,也还是可以在一县、一乡、一地光荣一阵子的。
但是皇帝老倌退了龙位了,吴廷臣再没有机会考中进士,去做真正的朝廷大臣,只能以“举人”的身价在吴家大湾当老太爷。
现在他要立贞节牌坊,不仅“圣旨钦命”请不到,连省级、道级、府级的“特命”也请不到,而他又不承认这个“民国”,不屑于去向民国的省政府请命。于是他想出一个变通办法,在石碑上刻成“待封孺人”,那就是说等待着皇帝的钦命,至于待得到待不到,就不用管了。反正“孺人”是做定了。吴老太爷玩的这一套把戏,的确在吴家大湾起了维护礼教的作用,真有那么一些寡妇,愿意忍受一身清苦,来博得立一个贞节牌坊的虚荣。因此我们那个地方,立志守节的寡妇最多。至于是不是真正的贞洁,这是一个很复杂而且不便于去检查的问题,只要吴老太爷认定的,便取得了生前或死后立贞节牌坊的资格。比如前面我提到的那个吴王氏,虽说年轻时候和那时叫吴大少爷现在叫吴老太爷的吴廷臣,颇有一些年头的暗地往来,但终于是守了一辈子的寡,所以吴老太爷还是努力要为吴王氏立一个贞节牌坊。这个时候,由于自然规律的淘汰,知道他们之间的暧昧关系的老人已经很少了,因此吴老太爷便可以为这个老太婆创造出许多动人的守节事迹来。于是在乡间树立为寡妇的模范。吴老太爷为了恢闳名教,动员了一些寡妇去向这个模范寡妇请教,来坚定自己的节操。其中被动员去请教的寡妇中,有一个便是吴老太爷的女儿张吴氏。张吴氏原名叫吴永洁,生长在礼教之家的吴老太爷的府上,年纪轻轻嫁到吴老太爷的世交张老爷家去,才不过一年多,丈夫便病死了。不消说,吴老太爷为了自家的门风,坚持要吴永洁一生守寡,不准再嫁。但是她才十八岁,实在年轻,想到自己还有长长的几十年,将在这种寂寞、孤独中生活下去,感到实在可怕,总有些不安心。回到吴老太爷家,也难免要出怨言,摔盆打碗,或者暗自啼哭。吴老太爷觉得自己的女儿就不听自己的礼教,没有坚贞守节的决心,很是担心。因此他去说动这一乡颇有名声的吴王氏,要她帮助自己教训女儿,给她谈守节的好处,立贞节牌坊的无上荣光。吴王氏,就是那个年轻时候和吴廷臣老太爷打得火热的王馥桂,感觉很奇怪。这位吴老太爷,似乎已经把他青年时代的孟浪行为,忘记得一干二净了,倒要她来帮助教训他的女儿、年轻的寡妇吴永洁了,真是滑稽!更叫她感到滑稽的是,还是这位吴老太爷,年轻时候,那么无情地破坏了她的贞操,现在老了,反倒来树立她作为守节的模范来了,那么煞有介事地为她奔走,要为她立一个大大的贞节牌坊。
“好的,叫吴永洁来吧。”吴王氏还是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吴老太爷的嘱托。她自己心里想:“我是要好好教训她一下的。”
吴永洁在吴老太爷的三催四催下,到底到了吴王氏的家里。
吴永洁一进门,看到吴王氏一个人住在这么一座大屋子里,空荡荡的,这种空洞和寂寞,已经叫她害怕了。再看吴王氏成天无聊地坐在屋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知道怎么打发这一天天的日子过去。这样的生活还不如出家去做尼姑的好,尼姑总还有菩萨陪伴,总还可以敲木鱼、念经卷、数念珠打发日子嘛。吴永洁倒要听听这个守节的模范寡妇是怎么想的。
吴王氏一见到吴永洁那么年轻,那么活泼,那么匀称的身材,那么水灵灵的眼睛,马上回想自己的年轻时代。她只能想自己的命运的错误,年纪轻轻就被吴廷臣勾引上了,后来又误听他的怂恿,嫁到吴家去给一个病鬼去冲喜,结果落个守寡的下场。起初还有吴廷臣和她做露水夫妻,过几天快活日子。后来吴廷臣另有新欢,就再不理会她,叫她活守寡了。就这么一混三十几年,忍受了孤独的痛苦,好容易熬了过来了。自己的身体已经像一段木头,变得麻木,自己的心已经像一潭死水,纹丝不动。到了晚年,自己最高的价值,就是给吴老太爷作维护礼教的工具,立贞节牌坊的偶像。她感到真是太可笑了。她想:“生活既然这么嘲弄了我,我也要无情地嘲弄生活。”这自然不是她说的话,她也说不出这么文明的词来,但她的行动证明她的意思的确是这样的。所以后来干出了嘲弄生活,令人啼笑皆非,叫吴老太爷十分尴尬的事。
吴永洁去向她请教,她没有对吴永洁说多的话,只说了几句,然而就是这几句,已经够叫吴永洁大彻大悟的了。她对吴永洁说:
“你来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我不过是一块朽木,一堆死灰,一个没有埋的死人。我要告诉你的只有一句话:一个女人守节,实在是最痛苦的事,过这种日子,不如死了的好。你这么年纪轻轻,哪里找不到如意的人,为什么偏要为你爸爸去守活寡、受活罪?”
她从几十年的经验中得出的这个最后结论,使吴永洁开了脑筋,坚定了她要去过人的生活的意愿。她非常高兴,十分感动地握住吴王氏的手,流着眼泪说:“你太好了,太感谢你给我指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