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记 砚耕斋主:观花记(第2/7页)

王大娘见狗屎王二来了,诚恳地接待她,先请她吃一顿丰盛的午饭,才好赶路。狗屎王二吃饱了,要上路了。她在一张方桌上供上一个红布包裹着的什么神,点上一对蜡烛和一炷香,烧了纸钱,恭恭敬敬地叩了几个响头,嘴里念念有词,才算办完了出发的手续。她坐在一张床边上,脚虚悬着,头上盖一块黑纱巾,一直吊到胸口。狗屎王二的脚一前一后地摆起来,这就是在走路,狗屎王二走上她的长途旅程了。

不多一会儿,她就到了鬼门关。凡人是最怕进鬼门关的,狗屎王二却很自在,在鬼门关守着的牛头马面,看来都是她的老朋友了。她一到就和他们打招呼问好,甚至还可以开两句不大要紧的玩笑。狗屎王二大概在回答守鬼门关的鬼卒们的问话:“啥?吃了中午饭没有?……哦,吃过了。”“嗯,请你们高抬贵手,开下门吧……是有正经事哟……啥?买路钱?我们常来常往,这一回就算了嘛……不行,上面有新规定?要多少?……哪里要那么多?……”

看来狗屎王二和她的朋友们争论起来了。守门的鬼卒非按上级的新规定收买路钱不可了。“是嘛,近来物价飞涨了,票子不值钱嘛。不过我们常来往,打个折扣吧……你把我带的钱都要去了,我进去走累了,喝碗茶的钱都没有了……”

王大娘坐在旁边,完全听到了他们的争论,她害怕狗屎王二进不去,误了大事,就说了:“该给多少就替我垫起吧,你回来我补给你就是了。”

狗屎王二进了鬼门关,到了阴曹世界,她一面走,一面和路上的人(哦,应该说是鬼了吧)打招呼,有说有笑,就像是乡下人在赶场的路上走着一样,有时她还和相熟的鬼开几句玩笑。

“哎哟,”狗屎王二叫了起来,脚步停了,“这河上的奈何桥咋个在修理啊?……过渡船?好嘛,过渡就过渡嘛。”于是狗屎王二过渡去了。这个渡船就放在方桌上,一个碗装了水,上面架一双十字筷子。狗屎王二在渡船上又碰到新问题,要付渡钱。当然,她总算和撑渡船的鬼很熟,少给几个钱。王大娘又诚惶诚恐地答应等她回来了就补给她。

狗屎王二真有办法,一进阴曹的花园,就马上找到了王家大闺女的花树。狗屎王二转过来转过去观察了一阵,原来是有个蚂蚁窝就在这棵花树下,蚂蚁在这棵树上爬上爬下捣乱。“哼,原来是你们在害人。”这显然是狗屎王二在和蚂蚁说话。忽然,狗屎王二又惊叫起来:“啊,这么大的青虫在啃树叶,有的花枝啃得只剩光杆杆了。”王大娘听了紧张起来,原来她的大闺女的病根在这里。王大娘要求狗屎王二:

“你就帮她把虫捉了吧,多给几个钱都行。”

“我哪里敢动?”狗屎王二说,“我只得跟管花树的说一声。”

过一会儿,大概是狗屎王二在办交涉,只听她说:“啥?你说杀虫要药水?你们这里连药水都没有?……有是有,要钱?那好说嘛。”

于是狗屎王二和管花树的鬼讲起价钱来。又给了钱,少不了王大娘当面答应回来以后补给她。于是一切都办妥了。观花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现在是狗屎王二去看望王大爷了,总算狗屎王二的熟鬼多,三问两问,就找到了王大爷。王大爷一见家乡来的人,好高兴啰,在亲热地和狗屎王二说话。王大娘在一旁听着,激动得不得了,不住地插嘴,报告家里的情况,问老伴近来可好。狗屎王二都忠实地传达了。

“咹?瘦了一点?给你兑钱来了,吃好点嘛……咹?多兑几个?好嘛,下回多给你兑几个钱来就是了。衣服也烂了?下回给你带一件新的来……”

王大娘什么都答应了。

时间不早,太阳快要靠山了。奇怪得很,阴曹的太阳也和阳世的太阳一样,同时出山,同时落山。狗屎王二在阴曹说:“太阳都靠山了,我要回去了。”

狗屎王二回来,当然还是走路,可是这一回比坐汽车还要快,在路上也顾不得和鬼卒们说话,径直就出了鬼门关,一会儿就回到了阳世,到了王大娘的家。

狗屎王二把头上的黑纱揭下来,眼睛慢慢地睁开来,用手巾拭一下头上的汗水,说:“硬是走累了。”大家问她,她却说什么也不知道,反倒问旁人,她说过些什么。

王大娘又请她吃了饭,给她补了钱,还拿出一件新大衫来,要她下回去阴间,顺便给王大爷带去。狗屎王二都答应照办。

至于后来办了没有,大人们似乎并不大留心,我们这些娃娃却很关心。发现王大爷的新长衫,已经改短,成为狗屎王二身上的衣服了。王大娘听说了,也不敢去问。哪个敢去和鬼打得火热、和无常二爷是熟朋友的人打麻烦呢?

有,就是我们这些调皮捣蛋的娃娃。

我们一群娃娃,看到狗屎王二到阴曹,来去自如,又听她说到阴曹的一些情况,总觉得那鬼门关、奈何桥、阎王殿是一个很好玩的地方。但是我们多次向狗屎王二提出要求,要她带我们去玩玩,都被她断然拒绝了。我们不满意,我想和她捣乱,但是正当她“走阴”的时候,你是碰不得她的,碰了要出大乱子。

有一回,狗屎王二正在“走阴”,一个娃娃碰了她一下,她马上倒在地上,眼睛翻白,口吐白泡子,手脚不停地抽搐,嗷嗷直叫,像快死了,好不怕人!她大叫:“哎呀,这一下我回不来了呀,咋办呀?”大人们都张皇失措,赶快向她供的神跪下,向她求情,答应她在阴曹许愿,一等放她回来,一概照办。这样她才慢慢地不抖不叫,闭上了眼睛,嘴里也不吐白泡子了。过了好一阵,她的胸脯才开始动起来,鼻孔微微翕动,算是有了气了。再过一会儿,她才像醒过来一样。人家问她,她说她什么也不知道。当然,我们这个娃娃朋友被他的爸爸拉了回去狠狠地揍了一顿。从此以后,狗屎王二“走阴”谁也不敢碰她一下了。这却引起我们老大不满意。而且我们娃娃和狗屎王二在经济上有直接的利害冲突,我就深有感觉。本来我妈妈有时候给我几文小钱去买糖饼吃,但是由于我妈妈对我在阴曹的花树的荣枯特别关心,有时请狗屎王二替我去“观花”。而且每次她总要在我的“花树”上找出一大堆毛病来,于是我妈妈只好把留给我的零用钱给了狗屎王二。甚至我在过年时向长辈叩头得来的“压岁钱”,存在妈妈那里的,也被狗屎王二弄走了。我不高兴,慢慢地就恨起她来。

别的娃娃也和我差不多,和狗屎王二有了直接的利害冲突。

积怨久了,我们就商量怎么报复她。碰她当然是不敢的了,倒不是怕她活不转来,是怕自己回去遭到大人的痛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