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记 砚耕斋主:观花记(第3/7页)

我们中间有一个“智囊”人物,就是石头,他在我们中年岁最大。有一回他悄悄告诉我们,狗屎王二观花是假的,我们问他,怎么见得呢?他说了:

“有一回狗屎王二在李大娘家观花,我在门口偷看。李大娘到灶屋去了,她趁着堂屋里没有人的工夫,从她盖头的黑纱旁边张开眼睛四下里看没人,就顺手把李大娘枕头旁边一件小白布褂子,塞进她的怀里去了。”

“还有一回,”另外一个娃娃补充,“我看她正在观花,一个蚊子叮在她的手背上,痒得不行,她就用手去搔痒。她的魂都到了阴曹了,她怎么还知道蚊子在叮她的手呢?”

的确有道理。可见一碰她她就装死,其实是骗人的,不理会她也死不了人。但是我们研究几次,怕大人打,始终不敢去碰她。

有一回,我们的“智囊”到底想出办法来了。他说:“这么办,狗屎王二家里养了一条半大不小的猪,她把这条猪看得像宝贝似的,生怕它滚进茅坑里去了。我们趁她正在‘走阴’的时候,去诓她一下,看她动不动。”

“对头。”大家都赞成。

这一回,她在隔她住得很近的张家大院子里观花,我们谁都不去偷看,等我们的侦察兵侦察到她的确已经到了阴曹,正在花园里观别人的花树,起劲地说长道短的时候,石头突然跑进门去,气喘吁吁的,像才跑了路,大声对狗屎王二叫:

“狗屎王二,你的猪掉进茅坑里,快要淹死了!”

“咹?”狗屎王二大叫一声,把盖头布一把抓下来,站起来就向她家里跑去。

“哈哈哈哈!”大人和小孩都笑起来,石头和我们简直笑得直不起腰来了。平时对于她观花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一些老大娘,也吃惊地把嘴巴大张开,说不出话来。

狗屎王二跑回家去,她的猪好好地躺在圈里,她才知道上了娃娃们的当了,她想再回阴曹去继续观花,已经不可能了。

从此以后,大家知道狗屎王二观花是骗人的把戏,那些老大娘们再也不肯把钱或衣服托狗屎王二带到阴曹去交给自己的亲人了。当然她们又在庙里烧香,想另外的办法和阴间的亲人建立新的联系。

狗屎王二不能观花,她又不肯去靠自己诚实的劳动过日子,日子不好过起来。当然,她实际上也无地可种,她连起码的劳动工具锄头、镰刀也没有一把,她怎么去劳动呢?大家从来没有见她下地劳动过,谁敢把地拿去交给她抛荒呢?眼见她坐吃山空,支撑不下去了。

过了一些日子,看她提起一个装两个破碗的篮子,拖起一条打狗棍,张家进,李家出,吃“百家饭”去了。

我看她拖起越来越瘦的身子,在大路上为一碗冷饭奔走,在那蜡黄的脸上嵌上两颗毫无生气的眼珠,眼角里饱含着忧伤的眼泪,用在寒风中战栗的声音在呼喊:

“善心的老爷太太们,行行好吧——”

我一听到这个声音就十分难过,有时她到我家门口来讨饭,我简直不敢正眼看她。我发现她对我们这些娃娃无意中的恶作剧,使她再也不能依靠“观花”过日子,给她造成巨大的伤害,却并不怀恨。她还是那么和善地悲悯地望着我,对我说:“行行好吧。”我更是难过,倒不如她恶狠狠地看我几眼,骂我几句,我还好受些。我怀着怦怦跳得厉害的心,在她手中的破碗里,狠狠地给她按上一大碗饭。她很感激地看我一眼。我更不敢把我的幼稚的眼睛正对着她的眼睛,转过头去了。我感觉我犯了罪似的,但是我不知道我到底犯了什么罪。有的时候,我们有的娃娃,继续和她开玩笑,问她:“狗屎王二,你的猪掉茅坑里去了吗?”

她有气无力地支吾说:“莫说笑话……莫……”她拄着打狗棍,一歪一倒地走去了。我只要听到哪个娃娃,心满意足的哈哈笑声,简直想走过去给他一个耳光。

我发现,石头和我一样,也尽量避开和狗屎王二打照面。就是碰到了,他总是用那么忧郁的眼神,望着狗屎王二那弯曲的背影,那蓬乱的灰色的头发,那么木然地望着这个世界的眼睛……

他和我一样,非常讨厌别的娃娃奚落狗屎王二,甚至表示愤怒:

“我揍你!你再敢欺负人。”

我知道,在他和我的幼弱的心灵上,带来多么剧烈的震动,受到多么巨大的创伤呀。我们并不想去害人,却由于偶然的过失,使狗屎王二落进了悲惨的命运。她是欺骗了别人,可是她不也正受着整个世界不公正的待遇和欺凌吗?那些受她欺骗的老大娘们是受她愚弄了,可是她不也是正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在愚弄吗?这个力量到底是什么?我小小的年纪又弄不明白,我长久地为此而苦恼。

过不多久,狗屎王二不见了。她到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

慢慢地再也没有人提到她,她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像一片枯黄的秋叶坠入了秋雨的泥泞中去一样。

可是她那拄着打狗棍,挎起讨饭篮,一歪一倒走去的背影,却常常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三十几年了。

砚耕斋主摆完了他的《观花记》,我们也不禁沉默了一阵。好似我们现在还看到狗屎王二拄着一条打狗棍,挎起讨饭篮,一歪一倒地从我们的巷口走过去的背影。这样的可怜人,我们每天都在街头巷尾碰到。可是过不多久,这一个老太婆的背影消失了,新的老太婆的同样的背影,又在我们的眼前出现了。

“可怜。”巴陵野老叹了一口气。

我们的会长峨眉山人好像也为这样的可怜人感动了,可是他评论起砚耕斋主来,看起来他是想转缓一下大家的心情,他说:“可惜你摆的这个龙门阵太短了,今晚上没有尽兴。”

别的冷板凳会的会员也附和:“是呀,是摆得短了一点。”

但是砚耕斋主却一句话也不说,不知道他是为他少年时代的孟浪行为伤害一个无辜的老太婆难过呢,还是为自己只能摆这么一个短龙门阵而惭愧?他低着头,看来不能指望他再讲什么,大家准备散去了。忽然,野狐禅师却开了腔:

“我来帮助砚耕斋主再摆一个龙门阵吧。上一回我摆了《禁烟记》,你们说我摆得太‘水’了,我也早想等大家摆过一轮之后,再摆一个,以作补偿。今天正好还有时间,我就提前补摆吧。我摆的这个龙门阵的名字叫……”

“慢点,慢点。”三家村夫打断野狐禅师的话头说,“会有会规,你没有新拈着阄,凭什么摆?况且也应该先听一听会长的号令嘛。”

峨眉山人说:“野狐禅师的肚皮里的龙门阵多,不叫他摆,他会胀死的,胀死了到阎王殿去报到,还不好交账呢。阎王殿里恐怕也找不到一个被龙门阵胀死了的胀死鬼吧。还是让他摆吧,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