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记 砚耕斋主:观花记(第4/7页)

大家没有说什么,野狐禅师便认定是大家默许了,于是摆了起来:

我只摆一个短的龙门阵吧。砚耕斋主刚才摆的是关于一个女人的悲惨遭遇,我也来摆一个女人的悲惨遭遇吧。在我们这个礼教之邦,泱泱大国里,女人所背负的屈辱和痛苦,比男人多得多,吃人的礼教吃得最多的便是女人。生而为女人,吃苦最多,如果女人生下的还是女人,她就该受双倍的苦,受男人的虐待和歧视,也受女人的虐待和歧视。而且……

野狐禅师的话被山城走卒打断了:“你真是一个野狐禅师,一摆起龙门阵来,无边无际,叫人摸不着头脑。你摆龙门阵就开门见山地摆起来,何必为女人打抱不平,便说出这么一大篇大人的道理来?我们会规是不谈大人之言嘛。”

“嗐,我这不是已经摆起来了吗?这就是正文呀。”野狐禅师为自己辩解。

“你不要三皇五帝、东洋西洋地扯得太宽,也少发些大人们听了不高兴的宏论,你就原原本本摆故事吧。”会长峨眉山人也素知野狐禅师的“野性”,及时给他做了必要的指示。

“好,好,我尽量简单地说个大概罢了。”野狐禅师收住了自己的像野马般的舌头,继续摆起来:

我摆的这个龙门阵,要给它取个名字,可以叫作《生儿记》。

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有一年夏天,我回到我的老家去,享受几天田园之乐。我们那乡下的风俗是,每天傍晚的时候,大家从田里回来,女人们回屋里做夜饭还没有做好,男人们便自由自在地集合到村子外边的土地庙来消闲。这种土地庙很小,总是修在村外的大路边。五六尺高,几尺见方的一个小小的石屋,里边供着和善的土地公土地婆,他们的任务就是刻在石头门枋上的石对联上说的“佑四境平安,保一方清泰”。逢年过节,不论贫富,每家都要来给两位老人家上供,如果没有冷刀头肉,总要送一碗冷豆腐。在这土地菩萨的石头公馆的外边,除了必不可少的一棵大黄桷树外,一定有几条石条凳子。供大家歇凉,冲壳子。假如说这不叫一个重大发明的话,总可算乡下人的一种创造。有了土地庙这样一个地方,便成为村子里男人们议事的地方,歇凉的地方,交换各种传说的地方。而且无论贵贱都可以到这里来坐一坐,并且似乎都要按辈分的大小让座。那种在树下习习的凉风中乘凉,大家无拘无束地摆些没经没传的龙门阵,彼此交换着抽叶子烟或水烟,真有点中国的古风或者西洋的牧歌的味道。而且这时的确在大路上有牧童牵着牛慢腾腾地走来,在小溪边或水塘边有牧童牵着牛在饮水,牧歌就常常从那里,在那靠山的太阳的金光下响了起来,叫人听来陶醉。

照规矩大家一定要在这里歇凉、抽烟和摆谈,直到天黑,家里女人已经派孩子来叫“大人”回家吃夜饭来了,大家才慢慢散去。这样的淳朴生活过它几天,的确可以把我们从城市带去的俗气和恶气洗涤干净。我……

“呃,你到底要摆多久才进入正文?我们不是来听你描写世外桃源的生活的,我们要听的是龙门阵,野狐禅公,我们要龙门阵!”三家村夫几乎难以忍耐地打断了野狐禅师的野狐禅。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野狐禅师并不生气地安抚大家,“下面真的是正文了。”于是他继续摆下去。

我回到我的老家,当天傍晚,就到土地庙去享受清福。大家对于我的回家,自然是表示欢迎,因为他们说他们在乡下孤陋寡闻,很想听我摆些城里边的龙门阵。摆龙门阵是我的一种享受,我欣然同意,随便拈几件趣闻轶事,加油加醋,便摆得叫他们眉开眼笑,认为我这个乡下人进了城,果然也沾了城里人的不少聪明,在乡下简直可以算做圣人了。

我正摆得得意,天已经黑尽,那些大娃细囡来说他们的“大人”回家吃夜饭来了。我也准备收场,忽然从村外的龙水沟方向传来几声特别的叫声:

“大毛儿,回来呀,大毛儿,回来呀!”这声音是出自一个女人之口,叫得那么凄惨,叫人听了毛骨悚然。特别是我一想到这声音是从龙水沟的乱葬坟场里传来的,更是感到恐怖。从小我就知道那里是鬼魂出没的地方,有很多可怕的传说,天还没有黑,从那山谷里传来呼呼的山风,鬼气森森,连向那个方向望一眼都感到恐怖,谁还敢在这天黑尽的时候,到那里去游荡,并且大声叫喊呢?

“大毛儿,回来,大毛儿,回来呀!……”又传来凄惨的叫声。

忽然有一个微弱的火光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再亮了一下,就像鬼火在亮。这更增加了恐怖感。

可是我望了一下周围的几个人,似乎没有一点恐怖的感觉,只是沉默不语。我问:

“这是什么声音?是哪个在叫,干什么?”

我家的亲房大伯叹了一口气说:“这又是她在喊魂哟。”

“哪个她?”我问。

大伯说:“你不晓得大朝门院子里的那个幺娘?这就是她。”

哦,幺娘!我出门几十年了,别的许多人,哪怕论起来多亲的,大半都记不起来了。唯独这位幺娘,我却没有忘记。一提起她,马上勾起我的童年生活。多么有趣,多么有色彩的童年生活。

我至今记得这位幺娘嫁给大朝门幺叔家的情景。那些坐花轿来,拜堂,入洞房,揭盖头,吃交杯酒的事,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最叫我难以忘记的是,我和几个小伙伴,跟着大家拥进洞房。当幺叔揭去这位幺娘的红盖头的时候,看到一个年岁才不过十六七岁、长得特别标致的姑娘,羞羞答答地埋着头,却又偶尔歪着头用眼睛觑看幺叔和我们这些娃儿,认识她的新世界。我看她好年轻呀,最多有我家姐姐那么大。在吃交杯酒的时候,她就是不肯照我们乡下的规矩,用手端起酒杯,套进幺叔的手臂里去,和幺叔两个对着吃酒。然而这个礼节是表示夫妻恩爱、白头到老的重要礼节,万不能省的。于是大家笑着闹着,把他们俩挤到一起,纠正他们的姿势,到底喝了交杯酒。可是这位小幺娘不会喝酒,不能一饮而尽,还剩了小半杯酒。这时,我家的大伯娘抓住我,推到幺娘怀里去,对我说:

“二娃子,”请不要笑,我们乡下的娃儿就是这么个叫法,“你替幺娘把这杯酒喝了,幺娘明年就生下你这么一个胖娃儿。”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那小半杯酒已经倒进我的嘴巴里去了。

那酒实在不好喝,从嘴一直辣到心口。但是我是男子汉,在这种场合不能哭,甚至还笑起来。这就给婚礼带来极大的喜庆,预示着这位小幺娘明年就会生下一个胖男娃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