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带我走(第4/7页)

“要跟他走?”

有那么片刻,无人应答。古阿霞看着兰姨,说:“管他是风是雨,我抓到就要走了。兰姨,你知道的,我就是想走。”

兰姨点头,眼眶来泪水了,她把手上的长柄锅铲塞进古阿霞的袋里,提醒在路上可以用这打醒男人。她又从油腻得没毛细孔的围兜袋,拿出几张钱,要古阿霞收下,不收她不安心。然后,她帮她祷告,这是她最想给古阿霞的。兰姨在厨房的油烟中滚了十几年,要不是信仰,相信自己是耶稣要用五饼二鱼来喂养世人的最佳帮手,她才懒得拿铲子在锅子里追着菜跑。

兰姨把头贴在古阿霞胸口,开始祷告:主耶稣呀!求保守眼前的女孩!她要离开这了,希望给她勇气搬离路上的石头,希望给她力量移开路上一切的荆棘。我祈求呀!万能的主,帮助眼前的女孩,让她把胆弱丢掉,也更无私而愿意帮助人。让所有的风成为她的朋友,所有的雨成为她的朋友,所有的河成为她的朋友,所有的植物成为她的朋友。祈祷都是奉主耶稣的名求,阿们。

古阿霞感受到兰姨的泪湿透了她的好几件衣,敷在胸口。那泪水流过那些衣物仍没有变冷。最后兰姨想到什么,伸手到后背解下胸罩,再伸入古阿霞的衣服内为她穿上。她觉得节俭成性的古阿霞,不能就这样去闯江湖。

“我会活好好的。”古阿霞说完从身后抽出一束樱花,吻了兰姨的额头,把花送上。

“阿霞,快追,那个男人跑掉了。”几个婆婆妈妈大喊。

她头也不回地跑出巷子,追向逃跑的帕吉鲁。

帕吉鲁,面包树的意思,花莲人这样称呼面包树。不管是盛美街上卖牛肉面的湖南阿伯,或旗袍店的上海老师傅,或中华路上卖客家水粄的老阿婆。他们从来不对着面包树喊别的,就帕吉鲁,甚至不知道它有中文名字。事实上,帕吉鲁是阿美族语。

面包树的树干通直,叶片又大又亮,是一群叶绿素饱满的大象耳朵。花莲火车站外头有三株帕吉鲁,树很高,叶鞘厚的叶片很会反光,能看到叶片反射在墙上的爽飒流光。不少旅人会走到面包树下,发出赞叹。在树荫下闭上眼,用力吸口气,哪怕一会儿,会有打个盹的饱足感,舟车劳顿也就溶化了,这三株面包树就是天然的绿油精。

一九七◯年代,台北来往花莲得经过苏花公路,经过了金马号客运的100公里长途险路颠簸,很多人感到困扰多年的肾结石或胆结石被打碎了,下车后无力地扶着车厢,在面包树下休息。旅客觉得树真美,树干镶上瓷砖与玻璃钻石,关于旅游的美好经验又涌现。

一个来到树下的旅客说:“这里不一样,连树也贴上‘太鲁’⑧。在台北,只会在水泥墙上贴,可惜了那些行道树。”

古阿霞有些生气,旅客干扰她与帕吉鲁的独处。她把地上的面包树叶片捡起来,指着树,说:“这树闹鬼了,越晚越可怕。”她用恐怖的口气说:有六十几位小男孩被吸入,留下的牙齿卡在树皮上变成树疙瘩发出怪声,吸引更多小孩贴近听。结果,小孩越听越想听,越听越不清楚,干脆耳朵贴上去。然后,咻一声,树把人吸进去了。你要知道,那些树叶在风中摇晃的声音,是它们吃饱了在打嗝。

“你听听看,这树叶现在摇晃的声音,不是打嗝,就是肚子饿。”古阿霞补充说明。

这时候是下午四点多,空气冷了,太阳光被中央山脉遮了大半。这位旅客点了头,问:“那你不怕?”

“不怕,我是花莲人,这鬼树不吃女的。”

旅客对盘坐在古阿霞旁边的帕吉鲁说:“兄弟,你怕吗?”

帕吉鲁不说话,瞧着地上,没心思回应。他打算在树下坐到天亮,好等古阿霞自行离开,他不想带黑黑瘦瘦的女孩回家。车站建筑上的大挂钟,显示是下午四点一刻,那个被孩子形容最有时间的家伙,一辈子待在那报时。帕吉鲁想,还有十二小时以上得打发,就慢慢耗吧!

旅客有点气,嫌帕吉鲁不回答是瞧不起外地人。

古阿霞看了两眼,给旅客回应,说:“他是哑巴,他也不怕鬼树,我们花莲人都不怕。”

“你们不怕,我怕什么?光天化日的。”

“这鬼树专门吃外来的酒鬼,不信,你爬起来瞧。”

旅客起身观察那些装饰品,不由得尖叫。之所以尖叫,是树上贴满的不是瓷砖与玻璃钻石,是森严交错的牙齿,一副要吃人模样。他吓得跑走,然后又冲回来拎走行李。

帕吉鲁会将玩杀刀的战利品挂树上,从来不带走。因为他哑着嘴巴,没人知道名字,孩子们便以此树之名称呼他,帕吉鲁。三株面包树成了寄物柜,孩子拿回所属的东西,除了一位不清楚规则的小孩没有将自己父亲的皮鞋带走,被觊觎者偷走了。但是,有项物品不用拿走,那是乳牙。帕吉鲁把赢来的小骨头钉在树干上,造就鬼鬼祟祟的神秘气氛,看上去不是齿列,而是翻白眼。孩子们也乐于给它传说,最常听到的说法是树吃小孩,凡是靠近它便咻一声被吸进去,剩下牙齿排列在树干上。

帕吉鲁坐在那,死赖在旁边的古阿霞自顾自说话:“每片叶子都有自己的命运,看手纹就知道。”她捡了两张叶子,用力摊平,把叶脉比作事业线、生命线和智慧线,说得有声有色,还拿了树枝当教鞭,拍打树叶,说它们什么都好,就是短命。短命也好,才落下来与大地认识,才会认识她古阿霞。

帕吉鲁笑了,要是针叶木的树叶又长又细,哪来手纹,不过这扯淡有趣。他抬头看到古阿霞看着自己,连忙低头闪。

古阿霞知道这家伙不是真的哑巴,几句话就开壶响了。她用树枝轻拍着他的手掌,算起命。帕吉鲁张开手,觉得中招了,赶紧握起来,在一开一阖间把古阿霞拿的树枝握紧了。他赶紧松开,两手藏进裤袋。这时古阿霞惊讶地说:“我看到了,你的生命线好长,会长命百岁,不过有个岔,是大劫。快给我看那个岔在几岁。”

帕吉鲁故作镇定,脸色却一抹疑虑,难道这女孩会算命?自己心虚地抠着掌心找岔。古阿霞瞧出来,他揣在口袋的手一鼓一落。生命线的岔处哪能摸着?她脸上冒出春天似的笑,心想这家伙怪有趣。帕吉鲁知道自己又落套,再下去成了棋子。

他收拾东西,牵车在童子抱鲤的喷水池圆环绕了十几圈。古阿霞跟着绕。帕吉鲁甩不掉跟屁虫,把车牵进火车站内,瞧着售票口上方的时刻表,之后,东瞧瞧西瞧瞧。古阿霞跟着瞧,什么也没有发现,除了一位严厉的警察走来。她心想,完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